我家的电话,或许因为外形很像垂肩,铃响之前会耸肩娇喘。
本来就是看中它的女性化,但最近或许是因为打电话来的次数激增,它似乎无法再装腔作势,响起来咬牙切齿的。
铃声粗暴,这厢拿话筒的手自然也跟着一肚子邪火。
“这是向田家!”
“是人家啦……”
女人的声音。
也许是身为女人不够灵光,我向来没有那种会打电话来说“是俺”的男性朋友。
不过,会打电话来说“是人家”的女性朋友倒有五、六人。
“你是哪个人家?”
我很想这么说,但声音猜得出来,于是强忍那种坏心眼,决定留待更老之后再来找乐子。
“怎么了?”
“别提怎么了。这个社会,大错特错。我从刚才就很火大。”
“到底怎么了?”
“在我家,早上,只有我老公要吃饭。我和孩子都吃面包,唯独我老公,非说他不吃饭就没力气。还说开会的时候会没自信发言云云,总之理由多得很。”
“我也是赌上了女人的一生,所以人家说吃面包无法出人头地我就招架不住了。唉,反正之前他的工作奖金也拿来买了微波炉。啊,我告诉你,每次要吃饭就煮一次那太傻了,你知道吗。那个呀,要先用电饭锅煮一大锅饭,之后按照每餐的分量用保鲜膜分装冷冻。不能用一张保鲜膜哟,一定要两张。如果只用一张,该说是饭会感冒吗,总之会变得又白又硬,之后不管再怎么加热,都无法恢复原状了。”
“喂,我现在正在工作。”
本来想说晚点再慢慢聊,但不知为何,好像变成我这边的声音传不过去的单向电话。
“总而言之,就这样,一直只有他一个人早餐吃米饭。不过他呀,目的其实是味噌汤。”
“味噌汤?”
“我老公最死相了,说什么‘喂,别忘了味噌汤喔,汤里放海带芽最好’。只要有海带芽他就很高兴。我当然也乐得轻松,所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放海带芽,嘻嘻嘻……受不了。”
再没有比听着电话彼端,对方一个人自说自话自顾发笑更愚蠢的事了。
这通电话恐怕会说很久,于是我伸腿把周刊勾过来,随手翻阅打发时间。
“我老公他呀,年纪轻轻就顶上无毛,所以才要吃海带芽。啊,说到这里,英国那个,前不久,举行婚礼的那个某某殿下,那个人,也是海带派耶。”
“啊?噢,你是说查尔斯王子。”
“从大教堂上方拍摄时,镜头照到了一下,他的头顶好像也相当稀薄。大概是像他父亲吧。果然,自家老公是这样,所以总会不自觉往那里看。不过,那对父子,就国王而言你不觉得算是比较帅的?”
“这跟海带芽有关?”
“不是啦。我家吃的米一直是跟附近的米店买的,但是最近,米店老板也年纪大了。虽然人很规矩,但大概是重听吧,我明明叫的是三公斤,他却扛来五公斤、十公斤装的袋子。我又不好意思叫老人家再拿回去。”
于是她改在附近超市买,但昨天,买了米回来,正在洗米时,突然浮起一只黑色的米虫。她打电话去超市抱怨,对方却说是她家放米的地方不对,压根不予理会。听到这里,我已经可以看完一本女性周刊——虽然是斜着瞄。
女人的叙述里没有省略这回事。
不只是女人,男人当中也有那种满嘴“简而言之”、“言而总之”,却一点也不简要的人;但毕竟若要论及数量还是女人,而且是我们昭和初年这一代的,唠叨型的人特别多。
我总觉得是寻常小学[1]的国语课本所致。其中尤以“桃太郎”的责任最为重大。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有一对老爷爷老奶奶。老爷爷上山去砍柴,老奶奶到河边洗衣裳。”
老奶奶在河边洗衣时,有一颗大桃子咚咚咚地飘过来。我们就是这么背课文的,或也因此,孩子的写作方式全都是桃太郎式。
试以“远足”为题写作文。
早上醒来。妈妈替我做便当。我穿上衣服和鞋子。奶奶替我绑鞋带。爸爸在睡觉。我跟妈妈去学校,一看,时间太早还没有人来。我哭了一场。
记得是小学五年级或六年级的时候。
祖母带我去逛庙会。发现有人围成一堆,探头一看,腰缠肚兜、头绑毛巾的大哥,手拿纸捻正在说口白。
“进去了。出来了。有孩子了。死掉了。”
这时祖母非常用力地拽我的手,所以没能继续看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在我记忆中,再没听过比这个更见省略之妙的台词。
我的母亲七十二岁。我虽然不算特别孝顺,但对于老人家至少尽量实打实地来往。因为我认为不把对方当成老人哄或许较好。
母亲电话打来时,如果我正在工作或有客人,我就会直说。
“我现在很忙,能否长话短说。”
“啊,是吗。那我就长话短说喔。”
“长话短说时,用不着再一一声明。”
“对喔,那样就不算是长话短说了。”
“对呀。然后呢,找我什么事?”
“简而言之——我待会儿再打给你。”
电话就这么喀嚓挂断了。
注释
[1]二次大战前的旧制小学分为寻常小学与高等小学,寻常小学乃施行初等普通教育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