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片刻,一个京剧花脸般的嗓子炸雷般吆喝了一声:“各屋回各屋,休息一会儿——学习啦!”
这声音好生熟悉,我想去回忆,脑子竟然乱得厉害,不知道这回忆应该从哪里开始。
一只苍蝇从我的眼前飞过,我的目光追随着它穿过铁窗棂,在一面瓦亮的玻璃上停住。我想站起来逗它一番,可是它似乎嫌我是个劳改犯,“嗡”地飞走了。我没有饶过它,继续用目光跟着它,它被我的目光彻底打乱了思维,“嘭嘭”地在另一面玻璃上乱撞。我估计,它的眼里一定是看到了一个明亮又广阔的世界,它要去拥抱她,可是它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低沉的咳嗽声和不时冒出的一两句毫无韵律感的歌声,乱哄哄地钻入耳膜,听得我心里惶惶的。
我撇开苍蝇,站到门后,看着蜂拥而至的人流不知所措,机械地推门出去倚在了“车二组”的门框上。
一个鼓着金鱼眼的三十来岁的壮实汉子傲慢地瞥了我一眼:“伙计,站这里干什么?”
我连忙闪开,让后面的人进屋,讪笑着回答:“我是刚来的,没事儿随便看看。”
“你分在‘车二’吗?”那汉子把我往旁边一扒拉,弹了端着脸盆往外走的一个瘦高个儿的后脑勺一下,“老范,帮我打盆水回来。”
老范扭头看了看我:“呵,这小子长得挺精神。辛哥,分我床子上去吧?”
汉子笑笑,没有说话,继续盯着我的眼睛:“谁分你来的?”
他老鹰似的目光看得我的心里直发毛,两条腿竟然有些哆嗦。
我心怀忐忑地递上一根烟,赔个笑脸道:“大哥,是杨队分我到‘车二’的。”
汉子接过烟,随手夹在耳朵上,朝我一摆头:“跟我进来把。”
我跟在他的身后踅进屋里。这时屋里没有几个人,大部分都去厕所冲洗去了。
一个满嘴黄牙的胖老头歪在床上对汉子说:“辛头儿,又来新徒弟了?”
辛头儿没理他,把脸转向我,嗡声问:“判了几年啊?”
我回答得很拘谨:“十一年,在礼堂公判的。”
“在礼堂公判的……哈,有点儿意思!是你呀?原来我这屋里分了个大侠来,”辛头儿把脸往后一仰,用一根指头点着我的鼻子,哈哈大笑,“有种!你小子可够狠的啊,这不是欺负人嘛!得,咱也管不了那么多。听好了,我姓辛,叫辛明春,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青年,辛头儿是咱们车二组的组长,人好着呢,”胖老头插话道,“你要是不招惹他,他绝对不会打你,绝对不会‘乍厉’你,反正他是个好人……哈,那什么,听他的没错。俺叫李本田,是咱组的记录员,他们都叫俺‘本田250’——日本摩托车呢。”
“滚蛋滚蛋,”辛组长正色道,“二百五那是骂你呢,膘子。”
旁边床上坐着的两三个人嘿嘿地笑了。
3.出师不利
“嘿!好啊,又来新朋友啦!”随着一声驴鸣般的吆喝,一个光着水粼粼的上身,两臂刺着青龙的大个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可能是天气渐冷的原因,他健壮的身体袅袅泛着淡淡的白雾,看起来像是庙里的罗汉身上冒出来的青烟。一见我,他猛地站住了,两只眼睛直视着我,似乎是在端详一件古董。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刚想跟他说句什么,他抬腿照我的屁股蹬了一脚:“膘子,哪儿的?”
“体格儿,干什么你?”辛组长当胸推了他一把,“这位兄弟刚来,你吓唬他干什么?”
“没什么,”我捂着屁股朝大个子陪了个笑脸,“我‘二看’来的。”
“真他妈膘子!我是问你家住哪里呢。”大个子似乎没有什么耐心,也不等我回答他,猛地一转身,用一根指头点着辛组长的胸口,呲牙咧嘴地吼叫,“傻×,你少管我,再叨叨我干挺了你!知道不?”
我有点儿发傻,倒不是怕他们打架,我是怕他们万一为了我闹起来,将来我说不清楚。来不及回答这位被称作体格儿的大个子的问题,我慌忙上去挡着辛组长:“哥哥们千万别上火……”话音未落,体格儿就捂着裤裆蹲在了地下:“老辛,你还真动手啊你?”
辛组长拍打着双手,作掸灰状,冷冷地笑道:“小林子,在新人面前充大头是万万要不得的哦。别看你的体格比我大,玩技巧你还差了一大截子!体格大有什么用?挨揍面积也大。起来,咱哥儿俩好好玩玩,让这位兄弟看看什么才是‘野路子’。”
“你连这么个机会都不给我呀?”体格儿嘟囔着站起来,把眼朝旁边看热闹的人一横,“都他妈的看什么看?我操你们那些祖宗的。哎哟,蛋子让你给踢化了呦。辛头儿……”“挨揍了就叫辛头儿啦?”辛组长笑着拍拍床帮,一晃脑袋,“大伙儿都回来了?本田,招呼学习。”
“呶,坐下吧。”刚才出去端水的那位老范随手递给我一个小板凳:“一来就整事儿,等着林武收拾你吧。”
“少凑热闹!”体格儿搬着小板凳坐在我的身边,“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哪儿人呢,不会是个盲流子吧。”
看着他一身黝黑的腱子肉,我很害怕,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的体格太吓人?似乎也不尽然。我陪个笑脸,伸手又要掏烟,哪知道他倒递给我一根烟:“抽我的吧。我知道你们刚下队的不怎么富裕,等接见了别忘了哥们儿就行。你倒是说话呀,哪儿的?”
“河西的,叫胡四。”我接过烟,掏出火柴想要给他点烟,划了几次竟然没划着火。
他笑了,顺手从老范嘴上拽过已经点着的烟,给自己对上了火:“哦,河西的呀,咱们算是老乡。董启祥你听说过吧?”
我没敢正面回答,我知道在这里是不能随便拉近乎的,万一拉不好容易粘一身臊。
我作茫然状,冲他干笑了两声:“我一个老实孩子,哪能认识社会上的大哥呢?”
“你老实?老实怎么知道我问的人是大哥?实话告诉你,你是谁我早就知道。你不就是玩寒露被加了刑的胡四吗?哈哈,董启祥我没见过,小迪我可是很熟啊……”见我不说话,体格儿顿了顿,接着说,“别紧张,你的事儿是小迪告诉我的。知道我是谁吗?我的名字你听了容易跌倒!算了,不吓唬你了。我叫林武,听说过吧?害怕了吧,小脸儿绿了吧?咱是谁?响当当的‘林大将军’!”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在入监队的时候我听小杰提到过他,记得小杰说蝴蝶刚进看守所的时候被林武折腾过,鼻子都打出血来了……看来这个人不好惹,我可不能随便乱说话,我的鼻子不结实,容易塌进去,连忙打哈哈:“大哥,我还真没听说过你呢,倒不是咱孤陋寡闻,我一个老实孩子跟你们这些混江湖的大哥走的不是一条道儿呢。”
林武轻蔑地扫了我一眼:“谅你也没听说过我,听说过你早就给我跪下了。”
我作羞涩状,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大哥说得对。”
林武惬意地往后仰了仰身子,微微一笑:“跟着我好好混吧,混好了有你仨瓜俩枣的吃。”
听他的口气似乎对我没有什么毒副作用了,我装做心不在焉的样子把脸转向了老辛。
老辛正在看我,见我看他的目光有些散乱,笑道:“接着跟你林哥聊啊,他喜欢被人奉承。”
林武哼了一声:“你算是说对了……”
一阵风吹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腐烂气息,让我的心情又是一阵郁闷。
经过广大罪犯半年多的“帮助教育”,我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在这里要想活出个人样儿来,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跟政府一条心,完完全全靠拢政府。手段有:装可怜,点眼药,戳步,递黑纸等等。二就是冒充大尾巴狼蒙事儿。手段有:贴猛人,喊山,放单,挑大个儿,砸迷汉等等等等……这两条运用得当,一般混个面儿上风光肚儿滚圆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第一种人我不会也不屑去做,我以为那是下三烂的勾当,上不了“正桌”。第二种我倒是很愿意做的,且正在努力之中。两种之间夹着的那种是万万做不得的,那些手段无非就是:点憨儿,装神经,晕罐儿……呵呵,种类多得就像鸡毛炒韭菜,乱得你数都数不清。好了,我得使使“贴猛人”这一手。这一手讲究的是胆大心细,步步为营,狠劲地往那些社会大哥的身上猛贴,直到贴得那个人信以为真,拿你当“二哥”看待为止。
我咽口唾沫,正色道:“林哥,刚才经过你这么一点拨,我想起来了,其实我还真的听说过你,当年大有哥刀劈周瘸子和彭家二虎那就够轰动的了吧?你整那事儿比他可厉害多啦!谁不知道你林武哥的魄力?我这还不是当面奉承你,你林武哥简直就是……”
“哈哈,你可真能玩我啊,”林武笑得蜷成了一只刺猬,挥舞双手不停地拍打大腿,“哎哟哎……”
眼见得他的眼泪滚下来了,这小子乐疯了。
完了!我知道我这招儿“贴猛人”贴过头了,一时羞得无地自容,傻乎乎地看着他,嗫嚅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老辛笑嘻嘻地推了我一把:“你捧得有点儿过啦,在天上,大有是鹰,林子连麻雀都不是。”
老范跟着点头:“嗯嗯,在海上,大有是豪华游艇,林子是小舢板。”
林武没听见这些话,还在捂着肚子倒气:“咳咳,还有这种破烂玩意儿……哎哟,算你小子有种!”
我脸红,心也毛糙,正想找句话自嘲一下,老辛大吼:“学习啦!”
全体哆嗦了一下,类似每人头上挨了一巴掌。
学习无非就是记录员本田大叔念了一通报纸,大家涌跃发言。一完事儿,“学员”们大都各自上床睡觉去了。精神头好的就围在一起,低声谈论着什么,间或有一两声嘿嘿的笑声蓦然响起,像偷情的小媳妇。有那么一瞬,我忽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被追打的狗,用尽全力往一棵树上爬,可是越往高处爬遇到的路就越少。我知道这样下去的结果是什么,最终我会在一个枝杈的尽头,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老辛搂着我的肩膀叮嘱了几句少惹麻烦之类的话,上床睡了。
我很不理解,难道我在他的印象里就是个好惹麻烦的主儿?
晚上,大家吃完饭简单休息了一会,又开始了枯燥的学习。这儿的学习跟入监队的学习没什么两样,学习中大家时不时地低声谈论其他的事情……跟在入监队的情况一样,话题也大都跟女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