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膘了?怎么不关咱的事儿?你好好想想……”林武还想试探我的态度,见我不吭声,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下,“你想想,好货你敢在车间里‘拱’?这阵子又不上夜班,上夜班的话倒还可以考虑。所以,”林武把手往地下使劲一拍,斩钉截铁地说,“所以,本人决定在值班室里‘拱’!哪怕是拉上老鹞子,让这小子沾点儿光也无所谓。”
看他这样子,我估计他肯定是弄到酒了,头一晕,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拉上老鹞子?我可告诉你,老鹞子不是一个‘抗造’的主儿,当初我们在看守所……”
“这个你就不用罗嗦啦,”林武打断我,猛地一横脖子,“在这里讲究的是‘牙口’二字。我不管他抗不抗‘造’,我就认这个理儿——狗咬狗,两嘴毛。咱们大家一起‘拱’的事儿,‘炸’了的话哪个也跑不了!我不像那些笨蛋,跟谁玩儿,玩什么,咱门儿清。你就说一句话,这事儿你敢不敢跟老鹞子提。”
我略一迟疑,陡然来了勇气:“别废话了,你说吧,让他干什么?”
“咱们在他的值班室里喝酒!”
“喝毒药我也敢跟他提。”
“行,我看你的。今晚十二点以后值班室里见。”
“癞胡子呢?”
“一提他我就来气,你说当初怎么就让他看见了呢?”林武摸着脑袋,懊丧地哼了一声。
回到监舍,匆匆冲洗了一下,我便去值班室找老鹞子。
老鹞子跟那个叫大脂的大白胖子正在屋里喝茶,香气四溢。
见我来了,老鹞子抬抬屁股招呼道:“坐下一起喝吧,大脂弄了一壶刷肠子的好茶。”
大脂朝我笑了笑:“坐下吧兄弟。我还不是跟你吹,这茶叶你在外面都不一定能喝得上。不信喝上三口你试试,不把你的肠子刷干净了我就不叫大脂。”
我搬个凳子坐在旁边,笑道:“那就来两口。”
老鹞子给我倒了一杯:“这两天吃得怎么样?肚子里没油水可不敢多喝啊……大脂说,这茶叶你就是吃了猪毛它也能给你泡化了。”
“猪毛算什么?就是猪骨头照样化,”大脂看来也是个吹牛“不论糊”的主儿,“当年我在肉联厂上班的时候,剔下的猪骨头放在池子里,我把喝剩的茶水往里一倒,嘿,你猜怎么着?嗤——冒了白气儿!白花花的骨头全成了黑糊糊的渣子。”
呵,听这牛吹的,你说的那不是镪水嘛。
我忍不住笑了:“牛,看来脂哥的肠子是铁打的。”
“那倒不是,”大脂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也笑了,“我说兄弟,你那里还有‘存货’吗?弄点儿来当‘茶肴’怎么样?喝这茶叶没茶肴肯定抗不住,我这还不是吓唬你。”
好家伙,原来这哥们儿在这儿等着我呢,这般天你让我上哪儿给你弄“茶肴”去?我讪笑着摇了摇头:“脂哥你可真能笑话我。就你这茶叶,什么茶肴能顶得住它?下次吧,下次我让家里给我送点儿结实东西来,顺便化验一下你的茶叶,看看到底怎么个牛法。”
“就是就是,下次吧,”老鹞子接过话头说,“老四,听说你家里挺有钱的,下次让你家里给带点儿现金多好?哥们儿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坐牢咱也潇洒他个小舅子的。”
听他提到钱,我猛然打了一个激灵,莫非老鹞子知道我带钱来了,拿话试探我?我慢慢啜了一口茶水,嘟囔道:“别涮我啦,我家一窝子穷工人,家里除了几条被子一口锅,顶多还有十几个臭虫,有个屁钱?不过,钱可是个好东西,可你还得带得进来啊,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说,就我这么个小胆气……”
老鹞子瞥我一眼,不紧不慢地嘬了一下牙花子:“你这是表扬你自己还是跟哥们儿‘拿情’?不是哥哥我说你,整天在这里装什么老实孩子?告诉你,在这种地方,你越是老实别人越是瞧不起你,亏你还加过十几年刑呢。我记得前几天我跟你说起过这事儿,我说,劳改就像撒尿,千万要把鸡巴扶稳当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有什么呀,不就是一个‘活’嘛!怎么舒坦怎么来。你还别在我面前我装什么老实人,谁老实谁不老实,哥哥我看得清楚,跟我玩什么深沉?说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看着身边的大脂,我接受了上次癞胡子的教训,干笑两声,轻描淡写地说:“你怎么能那么想我呢?哦,合着没事儿,当弟弟的就不能来看看哥哥了?我这不就是顺便过来蹭你两口茶喝嘛。”
大脂神情暧昧地看了看我,站起来打了个哈欠,一笑:“我得去给各组转转了,别让他们随便串号。老四,你跟光明慢慢聊着,我出去一会儿。唉,人呐。”
等大脂带上门,老鹞子埋怨我说:“不是哥哥说你的,你小子就是一个缺脑子的主儿。”
我实在是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地方缺脑子了,反正就是觉得这事儿有些不痛快,管他呢,慢慢学吧。
我给老鹞子点上一根烟:“缺脑子就先缺着吧,反正一时半会儿也长不成个大脑子的。实话实说吧,我还真有点事儿想求你。”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没事儿你跑我屋里来干什么?我又不是美女,”老鹞子把身子往后一仰,“说吧。”
“首先声明这不是我个人的事儿啊,”我绕弯子道,“是别人求我办的。”
“我不管那么多,你就说什么事儿吧。”老鹞子有些着急了,脸沉得像鞋底子。
“姚哥是个痛快人,那我就不跟你转圈儿了。林武你认识吧?”
“就是你们组那个大体格啊,谁不认识他?他找我有什么事儿?”
我决定再绕他一下,不慌不忙地说:“大体格的人胃口都不错,什么东西都能装进去……我听说,林武这家伙喜欢喝酒呢。”
一听酒,老鹞子立马直起了身子:“别跟我绕啦!林武手里有酒?”
我慢条斯理地忽悠他:“急什么?我可没说林武的手里有酒啊。”
老鹞子真急了,眼睛瞪得像鼻孔:“胡四我可告诉你,再这么吞吞吐吐的我立马走人!跟我玩什么劳改油子?”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不好再装了。站起来,推开门往外看了看——走廊上静悄悄的,只有大脂弯着腰在拖那条长长的水泥地板,“呱嗒,呱嗒”。我关紧门,凑近他,悄声说:“哥哥,是这么回事儿,林武不知道从哪儿弄了点酒,可能还有一点儿下酒菜……在车间里不敢喝,知道我跟你有点儿交情,今天下午找到我,想让我跟你说说,晚上在值班室里大家一起‘拱拱’。”
老鹞子皱着眉头想了想,“噗”地在桌子上摁灭了烟:“说实话,我也来了不长时间,有些事情我心里也没谱儿。你先说说,这个林武‘牙口’怎么样?”
“没得说,”我拍着胸脯说,“林武在咱们中队算得上是一条汉子!至于我,你还不知道吗?”
“我相信你!别的我就不问了,我只知道喝酒,至于这酒是怎么个来历,我一概不知道,你们谁也别来告诉我,”老鹞子紧着嗓子咳嗽一声,满怀豪情地站起来,一把将我推到门口,反手一挥,“好了,你先回去吧,晚上我吆喝睡觉以后你们就一起过来。”
“姚哥,酒咱们是喝定了,可是大脂怎么办?”我站着没动。
“都在一个屋里住着,你说怎么办?一起喝!对了,还有别人吗?”
“没有了,就我跟林武过来。”说完这话,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癞胡子你这个王八蛋。
心里想着心事,时间就过得很慢,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一声——“睡觉啦!”
林武的动作很迅速,闻声,忽地爬上床去,顷刻打起了呼噜。
闷了一阵,我躺在床上拿胳膊挡在眼睛上,四下看了看,除了几个朋友还在用手撑着被子忙着“干私活”以外,大部分人都睡着了。各种声调的鼾声伴着吱吱呀呀晃动床的声音,此起彼伏。
过了几分钟,我欠起身子偷眼瞧了瞧林武,突然被两道电焊一样的光刺了一下——林武双目如炬,正在朝我抛着电光闪闪的飞眼儿。
我慢慢腾腾地坐起来,装做要上厕所的样子,揪着裤头蹭下床来。
老辛翻了个身,迷瞪着眼睛说:“上茅房啊?找件衣服披上,别着凉。”
我边披衣服边胡乱应付:“谢谢老辛哥啊,又闹肚子了。唉,这一蹲又不知道要蹲多长时间呢……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哟。”
来到厕所刚要蹲下“演当演当”,癞胡子一步闯进来了,这小子紧张得脸都黄了,揪着裤腰,弓着身子凑近我,嗓子哑得像鸭子:“兄弟,都弄好了吗?”
呵,他比我还急!我悄声回答:“弄好了。你晚点儿过去,等我和林武去了你再去。”
“那行,下酒菜在我那儿呢,一会儿我捎过去。”癞胡子直起身子,站到墙角装模做样地撒了一泡尿,临走时放了一个拐着弯儿的屁。
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我看见林武腋下夹着一床被子,正向值班室走去。这小子可真会装啊。我估计“货”都在被子里掖着呢。
我警觉地往后看了看——整个走廊静得连个苍蝇都没有。转过头来,林武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踮着脚靠到车二组门口听了听,里面全是呼噜声,一切照旧。
倚着墙,屏了一下呼吸,我大步往值班室里走。还没等走到门口,值班室的门“哗”地打开了,大脂一把将我拽了进去。
屋里灯光昏暗,中队办公室里的破电视机不知被谁给搬进来了,藏在老鹞子的被垛后面,忽闪忽闪地明灭着。
林武半跪在老鹞子的床边,正在忙着摊自己带来的那条被子。
老鹞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在一边看,手腕子掰得咔咔响。
不一会儿,林武的手上就多了两个明晃晃的酒瓶子。
老鹞子夺过一个瓶子,上口就咬瓶盖。
林武朝我晃了晃手上的瓶子,压低嗓子说:“喝过洋河吗?八大名酒之一!谁说劳改犯不是人啦?好酒照喝。”
“吹吧你就,”大脂抢过酒来,掂在手里来回端详,“我怎么记得洋河不是八大名酒呢?林子你说呢?”
“洋河不是八大名酒割了我的脑袋去!”林武上火了,“你喝没喝过酒?滚一边去,再叨叨不给你喝。”
“别别,你那还不如杀了我……”大脂连忙来拧瓶盖。
管它是不是八大名酒呢,总比看守所里的酒精棉球好喝吧?我靠过来,刚要赞扬林武两句,老鹞子举着一瓶红酒过来了:“老四你的酒量大,这瓶红的归你,白的你就免了吧。”
这话让我很是不爽,红酒那还叫酒啊。
林武见我不高兴,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四是个大功臣,白的。”
话音未落,门开了,癞胡子脏兮兮的脑袋伸了进来:“哥们儿,来晚了,来晚了。”
老鹞子一惊,猛地跳过去,一巴掌扇在他的脖子上:“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林武讪笑着把癞胡子拽进来,随手插上插销,转身对老鹞子说:“这就是用癞胡子的钱买的。胡子,你就不会敲敲门再进来啊?”
老鹞子的脸可谓是瞬息万变,红一阵黄一阵,最后变成了铁青色:“癞胡子,我可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没喝你的酒。”
癞胡子一时还没有适应过来,讪讪的放下手里提溜着的两把暖瓶:“喝谁的都是喝,无所谓。呶,这是散啤酒。”
冷了一会儿场,林武笑着对老鹞子说:“别想多了,癞胡子人不错。来,坐下,哥几个开始‘造’。”
大脂看着老鹞子,在一旁打个哈哈说:“就是就是,伙计们能凑在一块儿热闹热闹那是缘分。光明,你哪能喝酒呢?咱们谁都没喝。你说是不是,老四?”“对!膘子才喝酒呢,”我也上来打圆场,“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地方,饭都快要吃不上了,饿着肚子喝酒的那是膘子。”转身问癞胡子,“下酒菜呢?”“什么下酒菜?茶肴!”老鹞子猛喘一口气,脸上立马换了一付笑容,当胸推我一把,“说你缺脑子你就是缺脑子,下酒菜那不是用来喝酒的吗?谁喝酒了?膘子才喝酒呢。胡子,上茶肴。”
这时我才看清楚,原来癞胡子腰上还绑着个黄书包。
癞胡子耷拉着脸解开了书包……
除了几根红塑料皮包裹着的小肠以外,全是糊弄妇女儿童的玩意:花生米,牛肉干,核桃仁,竟然还有一包瓜子。林武把这些东西“哗”地倒在桌子上,摊了摊手说:“难受了吧,失望了吧,没见到大鱼大肉了吧?好了弟兄们,咱就这么大的本事啦。不过老四……不,癞胡子,你也得让人家‘老就’割点儿把子不是?不让人家‘割’,人家下次不伺候了怎么办?倒酒。”
这酒喝得飞快,估计最多一个小时的时间,一白一红外加两暖瓶散啤酒就没了。
我拉着意犹未尽的林武出门的时候,老鹞子已经上床咂摸滋味去了。
大脂醉意阑珊地抱着我的肩膀叮嘱道:“好兄弟,回去千万马上睡觉,别的不打听。”
癞胡子已经上了酒劲,嬉皮笑脸地唱:“临刑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藏在老鹞子被垛后面的黑白电视还在开着,《射雕英雄传》的片尾曲在唱:“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
在门口跟大脂磨蹭了一会儿,回到监舍的时候,林武蒙着脑袋鼾声如雷,估计这次他是真的睡着了。
老辛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娘,你放心吧,明天我就去……”
去哪儿?去你丈母娘家喝酒?带着醉笑,我美滋滋地爬上了床。
第二天出工,我的脑袋还在晕乎着,看来长时间不沾酒还真的有点儿不大适应呢。回味着美酒的滋味,心里难免就有些忐忑,生怕哪个地方出了纰漏被人“戳”了。万一这事儿“炸”了,我该怎么办呢?咬紧牙关死活不承认?参与的人那么多,你装什么大头。承认?严管的伺候!想着想着,我的心就慌得厉害,干起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