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的脑子果然够缺的。我很怀疑,就这种脑子怎么会当上全中队的“大头皇”呢?
杨队把头转向了刘大队长,目光中有一种征询的意思,但这目光里又传达了自己的某种意见。
刘大队长狠狠地横了卞新生一眼,转头对杨队说:“对那些不服从管教的犯人,不要心慈手软!”说完,转身就走。
刘大队长拐到楼梯口的时候,卞新生近乎哀求的喊了一声“刘大”,随即,一声巨大的吐痰声从楼梯那边传来。
卞新生绝望地叹息一声,一瞬间老实下来,硬硬地低下头来。
杨队上前,一把将他按在了地下:“我宣布,犯人卞新生无故打人,且强词夺理不服管教,经中队研究决定,立即押赴严管队强制改造!于队,带走。”杨队厌恶地扫一眼卞新生的背影,挥一下手,大声说:“关于胡四等人的问题,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了。尤其是胡四,该犯从违反监规那天开始,就抱着错误的思想,抗拒改造,蔑视政府,在广大追求改造的学员当中造成了恶劣影响!对待这种人,政府的立场历来是鲜明的,那就是绝不姑息放纵,绝不助长歪风邪气!当然啦,通过我们的教育,胡四已经初步认识了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和危害性,并且要求政府给他继续追求进步的机会,这样的态度我们是欢迎的。我们的职责就是帮助罪犯转化、进步、追求新生!看到胡四勇敢地纠正了自己的错误,重新回到改造队伍中来,我们管教干部的心情也是非常欣慰的。好了,散会!”
回监舍的路上,大脂耷拉着脸对我说:“兄弟,这事儿有问题啊……呵,咱们都当了垫背的,姚光明把咱们几个都耍了。”
哥哥,你别套我的话啦,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谁不知道谁是膘子,让我说话我还懒得说呢,我说了什么你回头再告诉老鹞子,这还有个头嘛。我哼哼两声算是同意了他的话,大步往前走去。
大脂讨了个没趣,自觉形象破碎,紧撵两步换了个话题:“明天面壁的时候咱们喝茶,我这儿还有几两正宗铁观音呢。”
“别闹了,”我回头揶揄道,“明天我喝了你的茶,后天你接着报告政府,说我聚众喝茶,拉帮结伙什么的,我还用活嘛。呵,不敢了不敢了,你厉害。”
大脂一把拉住我,哭丧着脸说:“你这话的意思我听不明白,这事儿是我‘戳’的吗?”
林武在后面闷声接过了话茬儿:“大脂,我来问你,酒瓶子不是你处理的吗?怎么处理杨队那里去了?”
大脂咽了一口唾沫,争辩道:“当天夜里我就给掖储藏室旮旯里去了,谁知道它怎么又冒出来了呢?”
林武推着我和大脂往厕所里走:“走,哥儿几个进去掰扯掰扯。”
大脂往后挣着身子,摇晃了两下肩膀,悻悻地说:“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谁没有点儿脑子?事儿说的太明白了就没什么意思了。我孙志国是有不对的地方,但是我没有做伤害别人的事情……慢慢看吧,时间长了大家就知道哥们儿是干什么的了。”
林武提着裤子奔了厕所,回头狠狠盯了大脂一眼:“你给我听好了,狗永远是狗,变不成狼的。”
刚回屋,还没来得及上床,瘦猴子就跑了过来:“真有你的!怎么样,咱那两分不扣了吧?”
还想着那两分呢,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扣!杨队说了,扣我两分扣你十分,因为是你拉我串号的。”
瘦猴子急了,“啪啪”地拍着床帮嚷:“凭什么凭什么?我得去问问杨队,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林武恰好回来,剑指一横:“滚!”
瘦猴子出溜一声缩了回去,不小心把旁边的一个脸盆蹭在地下,“咣当咣当”转圈儿。
林武拉着我坐在李勇的床上,低头对李勇说:“我裤兜里有烟,麻烦你给我拿出来,我戴着捧子不得劲拿。”
李勇慢腾腾地坐起来,迷瞪着眼睛拿出烟来,给我和林武一人点上一根,低声嘟囔道:“哥们儿真能‘作蹬’,这么‘作蹬’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林武大口地吸了两口烟:“你懂个蛋蛋,在劳改队里你再不找点乐趣来玩儿,等着憋死呀。老子在看守所的时候就这样,连蝴蝶我都敢打,也没怎么着我。”
李勇躺下,抿着嘴笑了:“遭罪的时候谁知道其中的滋味?所以我说,这犯法的营生就不能做。”
李勇上铺那个被称作狗绳的伙计探下头来,满脸冤屈地说:“你不冤,你大小还算玩了个把姑娘,我呢?整个一个被×冤死犯。”
老辛咳嗽了一声:“睡觉啦!胡四和林武明天不出工可以晚点儿睡,不过还是到走廊上说话为好。其他人都睡觉!”
狗绳吐一下舌头,轻声嘟囔:“看看,我一个好人还得听一个盗窃犯的咋呼。”
这话被老辛听见了,掀开被子嘿嘿:“这年头姑娘们娇贵着呢,谁沾谁死,不如我偷点儿东西来得实惠。”
走廊上有阴冷的风不知从哪里灌进来,刀子一样直刺我的脖颈。我缩起脖子,想把两只手抄起来,由于戴着捧子没办法抄,只得整个插进棉裤腰里,离胯下那物儿只有半寸,很温暖。林武学着我的样子也想插,怎奈他的肚子太大,扎腰的绳子又勒得太紧,硬是插不进去,只好放弃努力,慢慢往前溜达着问我:“你不觉得咱这事儿处理得太轻了一点儿?”
我说:“应该是吧?”
林武笑了:“说你傻吧你还真有点脑子不够使的。咱跟这个形势沾光啦。前一阵子二中队大猞猁他们聚在一起喝酒,还没咱们喝得多呢,你猜怎么着?一律严管。”
“照你的意思,咱们这是摊在什么形势上了?”我有些好奇。
“摊在中队大调整上这是一块,摊在杨队早就想处理老卞这一块是主要的,别的我也说不清楚。”
“明白了。”我豁然开朗,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心下暗自庆幸。
“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蹲在厕所门口,林武问我。
“什么怎么办?这不是已经完了嘛。”
“咳,我是问你,咱就这么吃老鹞子的亏了?”
我低下头来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盯着林武,问道:“你说呢?”
林武举了举捧子,神色暧昧:“要不咱也给他来来这个?”
你有那么大的本事吗?就算你有,我也不愿意再搀和什么事儿了。我眨巴了两下眼睛,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去,可是有什么意思呢?常言道,折人三千自损八百,最终的结果谁能说得清楚?老老实实打你的劳改吧。政府说了,好好改造,前途光明。”
林武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有点儿窝囊,凭咱们让一个‘穿棉裤头的’给玩成臭狗屎了,以后还怎么混?”
我笑了笑:“臭狗屎就臭狗屎吧,以后少跟他犯事儿就是了,再说你不是还有不到半年就走了吗?”
林武的眼睛亮了一下:“说的也是,利利索索回家比什么都强,我还准备减他几个月呢。”
我忽然就难过起来,沉默了半晌,站起来走到窗前。
外面黑得一塌糊涂,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远处“嗡嗡”的机床马达声隐约传来,还让人觉得有一丝生气。
在这座用四面大墙围住的笼子里,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享受自由?我用力摇晃了一下脑袋,董启祥坚定的目光闪现在我的眼前:“在这里不要想依靠任何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帮你,要想好好活下去依靠的是自己的脑子。”
我扳住冰冷的窗棂用力拉了拉酸麻的手臂,回头对林武说:“你觉得我有没有希望早点儿出去?”
林武用一种有力的口吻说:“将来改不改判我不敢肯定,但是我敢肯定的是你绝对会混得很好,兄弟你打的这个基础不错。”
听了这话,我很激动:“改判咱先不去说他,你先说说刚才这话的意思我听。”
“站这里说话太冷,”林武拉着我回到门口,神秘兮兮地说,“古人说塞翁失马焉什么什么的……”
“焉知非福。”我插话说。这小子很有趣,文盲底子愣想往文豪那边靠。
“对,焉知非福,”林武往我这边靠了靠接着说,“那意思就是说,你跟着倒霉沾光了。”
人家古人是这么个意思吗?得,有那么点儿靠谱也行。我给他点上一根烟,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林武抽了两口烟,接着说:“你看,本来就你这文弱书生的样子,在这儿没点儿真本事谁肯搭理你?你倒好,还没下队大伙儿就知道你不好惹,为什么呢?因为你在看守所里还敢打人,我说的是出手还那么狠……”
好家伙,我那还叫狠?林武看我不服气的样子,轻蔑地扫了我一眼:“你这个人真的很没意思,整天跟我装什么白面相公?我知道你想说你冤枉,管你冤不冤枉,反正你这名声一下子就‘造’出来了。你一来,很多人都想‘拉巴’你呢。为什么我一开始想给你来个下马威?我是想……哈,这话说多了。总之,这是一个好事儿。接着你又砸了老卞,还跟中队里几个有头有脸的哥们儿一起喝酒,你想谁还敢惹你?这就等于你把犯人这一关先过了,这叫歪打正着,还可以说叫‘有心插柳柳什么……’哎,柳什么来着?”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有道理。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怎么办?想办法控制权力!在这个鬼地方,你没有硬家伙,干什么都白搭。”
“什么硬家伙?”我知道自己的身上除了下半截偶尔还硬那么一下之外,再也没有可以硬起来的地方了。
“硬家伙就是干管人的活儿。”林武的两只眼睛放出了阴冷的光,咬牙切齿地说,“看见老鹞子了吧?那才是真正的劳改油子!人家一下队先值上班了,哪个人不得求着他?连政府也得护着他,那是政府的一杆枪啊。所以,你也应该想办法捞个有权力的活儿来干,比如值班、打饭、当组长,最后上纪委会,再最后你就等着减刑去吧。”
“行,我慢慢来。”一番话说得我热血沸腾,我信心百倍地说。
“不过,”林武朝我的脸上喷了一口烟,悄声说,“依靠自己的力量显然不行,第一步你得先形成自己的势力,让大家都听你的才行,众人添柴火焰高嘛,我相信你有这个脑子。我是完蛋啦,吃亏吃在底子没打好上,性格不行。”
“你不是混得挺好嘛。”我还沉浸在对未来无尽的遐想之中,胡乱应道。
“好什么好?”林武把烟蒂猛地弹出窗外,望着黑漆漆的天,郁闷地说,“按说像咱这为人,咱这体格,管怎么也得混个人五人六的吧?操,跟个迷汉不相上下!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啊,说发火就发火,说嘻哈就嘻哈,没个人样谁重视你?说白了就是个好汉子不稀惹,赖汉子惹不起的主儿。有什么前途?现在后悔也晚了。看你的啦,记住,千万接受我的教训,不能整天嘻嘻哈哈的,要板起脸来——装×,这样才会有人重视你。”
林武的这番话让我受益匪浅,甚至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呵,装×是我的强项,尽管我什么也不是,但装×这一招我已经驾轻就熟了,在外面的时候就经常使用,关键时刻屡试不爽。本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准备放弃这些搬不上台面的招数了,没想到它们在这里好使。呵呵,技不压身啊,“会装×,少吃苦”,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