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南京,深夜,小区。
楼梯间的灯坏了很久,秀才踉踉跄跄的走到家门前,掏出手机照亮,好一会才打开门锁。关上门,也不开灯,坐在鞋凳上放声痛哭,他整个人蜷缩在墙角里,就这么哭了十几分钟。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最后发出的那条消息:“没有你,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墙上的婚纱照还依旧挂在那里,多年了也未曾取下,他才刚刚想着,是时候把它取下来了。
终于他停止了啜泣,借着微光,起身走向客厅的阳台。凉风吹来,小区里仅剩几盏还亮着的灯,他掏出烟点上,直直的望着远处的路灯,满眼的悲伤和绝望。
阳台的角落里,一个黑影突然从他背后猛得一推,秀才猝不及防,从七楼的阳台上翻倒坠下,连叫喊都没有,只听见啪的一声坠地。
之后那黑影又无声无息的遁迹在黑暗里。
多年以前,秀才还是个穷秀才,靠着在网络上写些玄幻小说维持生计,每天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不过他命好,虽然出的第一本书只有垫桌子腿的份儿,却跟出版社新来的美女编辑一拍即合,两人闪电般的恋爱结婚,一晃也四五年光景了。
这天晚上,南哥的酒吧里,秀才比往常都来的早些,一贯的不言语,捧着大杯的啤酒坐在角落里。酒吧里老客陆陆续续都来了,不多会就热闹起来,唱的唱,聊的聊,干杯的干杯,没人在意他的存在。
正热闹的着,南哥和两个朋友走了进来,熟人瞧见了都相互打个招呼,早先到的几个人,招呼着南哥他们坐了过去,一桌人天上地下的胡侃着,酒瓶子没一会就东倒西歪了。南哥是一贯的出门醉,只要还坐在桌子上,没人能把他喝倒。一般心情不错的时候,南哥都会陪熟识的老朋友聊几句,看秀才又是一个人坐在老位置,南哥就坐了过去。
“怎么着兄弟,今儿第几杯了?”
秀才抬头见南哥来了,忙把烟递过去,顺手点上,南哥也不客套,凑过去点上拍下秀才的手就算礼节到了。“还是老样子啊?你什么时候能突破一杯这个关口啊?最近小说写的怎么样,出新书了没啊”
秀才叹了口气,“我这辈子估计也就是老样子这仨字了”
“别呀兄弟,怎么说也是南京啊不华东知名作家,我还指望着你哪天红了倒卖你的签名书发财致富呢,你哪能天天老样子啊,要严格要求自己,那词儿怎么说来着,要笔耕不辍,著作等身,你这海拔想等身肯定比我容易啊”
秀才苦笑了下,“南哥你别寒碜我了,我写那些破玩意儿就为了糊口,全是胡扯跟废话”
南哥眉头挑了一下,“呦兄弟,今天这是在哪受了委屈了吧?这味儿不太对呀,吵架啦?”
秀才猛抽了口烟,一声长长的叹气,“要是有的吵也好呀”
南哥收起笑脸儿,拍了拍秀才的肩膀,“两口子嘛,冷战也战不了几天,都是家长里短那点事儿,别针尖对麦芒儿的,互相服个软就过去了,大老爷们,给媳妇服软儿不跌份儿,不值当的搁心里头,来喝一杯,今儿我请了,干!”
南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秀才不好意思剩下,分了两三口也干掉了。
“我跟你说啊兄弟,女人啊,她们的脑回路跟爷们是不一样的,分两种,一种是女神,一种是女神经,更多的时候是在这两种之间无缝切换,你得琢磨她,顺着茬捋,你要呛着来,那完了,搞不赢不算,气还得自己个受着,何苦呢你说,哎,你顺着来,她心情舒畅了,每天你就剩下备受关怀了,不皆大欢喜了么”
秀才眼巴巴瞧着南哥,“哎南哥你给我再讲讲呗,得怎么个琢磨法能琢磨透呢?”
南哥哈哈一乐,“补课啊兄弟,那你再来一杯,我今儿就给你好好的唠叨唠叨,保你学会了之后一雪前耻,从此每晚抓栏杆撕床单,除了叫床你老婆绝不对你大声说话,成交不?”
“成交!再给我来杯”
吧员小磊带着一脸贼贼的笑,打了杯酒端过来,“秀才老爷今天是金榜题名还是洞房花烛啊?您这一杯的记录保持了一年多了吧,要不是大喜事肯定不能改规矩,走的时候想着打赏下小的啊,三百五百的我不嫌少,您看着赏就行”
秀才咯咯的笑了起来,那一脸的宋词终于拨云见日。“来,南哥,我敬你!不干哦,一口,一口”
南哥也乐了,“这才对嘛,孔子曾经曰过,要想手艺学得会,首先得陪师傅醉”
小磊紧忙插句嘴,“原来不都是睡的么?怎么改醉了”
“这个嘛,得分情况,能睡得下去的就说睡,睡不下去的就改醉,不然太吃亏”
小磊乐着一边忙活去了,秀才又沉默了,一副有话说不出的模样。
南哥瞧他是真有心事,也不打趣他了,“哎兄弟,别闷着,你跟我说说,我帮你分析分析”
秀才端起酒杯来又抿了一口,砸么半天,还是欲言又止。
南哥不耐烦的说,“大老爷们别磨磨唧唧的,讲!放心,我嘴巴紧得很,不会给你到处广播去,咋啦?你老婆出轨啦?”
秀才咬了下嘴唇,耷拉着膀子一脸苦瓜样子望着南哥。
南哥心领神会,叹了口气,摸摸脑袋又端起酒杯“来,喝。”
放下杯子南哥顿了顿,小心翼翼的问到,“坐实了?”
秀才想了想,“应该是吧”
“你别应该啊兄弟,这事儿也能含糊的啊,捉贼捉赃你懂不懂,你这说的怎么个应该我听听呢”
“从哪说呢,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唉”
“不知道你就从头说,我给你捋捋”
秀才点上根烟,抽了口架在烟缸上,
“结婚五年了,从那年蜜月过完就开始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到最后也不知道为了啥吵,就这么叮叮当当的凑合着过,最近这有半年了吧,突然不吵了,然后隔三差五的就出差,我的事也不管不问了,晚上回来了消息也发个不停,跟我没一句多余的话,连那个,也半年多没有过了,那南哥你说这不明摆着外头有人了么?”
“还有么?”
“没了啊”
“就这你就坐实人家是出轨了啊,你这也太武断了吧,老夫老妻不讲话没性生活的我见多了,这太普遍了啊,就我这你随便揪个兄弟出来,哪个跟自己老婆有话说,哪个还有性生活,这不常态吗
“常态?这还正常?”
“太正常了兄弟,你看啊,我们这个年龄层,大多数人都是三十以里就结婚了,你二十三才毕业,四五年时间那点社会经验刚刚够纠正脑袋里装的那些浆糊,然后咔一下就到结婚年龄了,只要俩人一看对眼双方家长够着急基本上就迫不及待替你们准备婴儿床了,哎你有孩子么?”
“没有”
“那算不错的了。多数人在所谓该结婚的年纪就匆匆忙忙结了,至于婚姻是什么,两个人怎么在生活里相处,爱情能不能吃饱,家庭间会不会出现矛盾,等等这一系列问题压根儿就没有概念,但是婚姻是不会善待没有准备的人的,各种麻烦和不愉快会随之而来,闪婚闪离的现在早见怪不怪了,一旦有了孩子,离婚成本过高,有些硬着头皮离的,有些硬着头皮将就过的,没有反目成仇就谢天谢地了,像你这样没孩子还能在一起五年没离的,本身就已经是奇迹了,互相无话可说不正常么?你老婆干什么的?”
“出版社编辑”
“那你俩应该还是有共同语言的啊,没事的时候不聊聊写作啥的么”
“头些年还偶尔聊聊,后来就没有了,一说话就吵架,干脆能少说就少说了”
“那她以前不出差的么?”
秀才想了想,“少,没有这半年频繁”
“那你没问问她为啥突然要经常出差么?”
“没问”
“那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正常工作需要呢?”
“南哥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在一起那么久了,很多事情不用什么证据证明,她对我的态度我能直接感受到,就是那种已经当我不存在了一样,她过她的,我过我的,家对她就跟个酒店一样,这种感觉骗不了人的”
“你说的,恩,也对。但这还是不能证明她出轨啊,只能说明她可能对婚姻失去期望了吧,她跟你提过离婚么?”
“倒是没提过”
“恩,你有看过她手机?”
“没,这些年我俩互相都不看”
“那她有没有收到过什么礼物,包包啊,首饰啊?”
“这个也没有吧,她一年也就买那么一两件奢侈品,没见过她最近有用新的”
“嗯,那没什么出轨的迹象啊,就是老夫老妻的样子,你过于敏感了吧?”
“我就是感觉她是出轨了,只是我没有证据而已”
南哥叹了口气,“那我这样问你吧,如果有证据证明你老婆出轨了,你打算怎么办?离婚么?”
秀才喝了酒,低头想了下,“我说不离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靠,离不离是你的事情,我有啥资格瞧起瞧不起的,两码事,那你说为啥如果她出轨了你也不离婚呢?”
“她是我仅有的啊”
秀才说完这句,南哥半天抽着烟半天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会,南哥若有所思的说,“那这样啊兄弟,咱们分两步,第一步咱先验证下你的感觉对不对,如果证明她确实出轨了,那也不是没有挽回的方法,如果她没有出轨,那修复感情或者至少改变下现状的办法就更多了,她今天在家么?”
“在”
“那我发个软件给你,你老婆手机是安卓还是苹果?”
“苹果的”
“密码知道么?”
“知道,但是她如果有情况还能把证据留在手机上给我抓住把柄么?”
“有密码就好办。你把我给你的软件装电脑上,操作很简单,你一看就能明白,连上手机点下恢复所有那个键,其他就不用管了,所有删掉的东西都能恢复回来,聊天记录啊,通话短信啊,照片什么的,还有很多app的操作记录都能恢复出来,你这么细腻的人,翻翻一看就能知道了。如果她有外遇,即便没有开房的证据,她总要打车去酒店吧,她正常出差的那些天如果没有开房的付款什么的那也能说明是有别人帮她开房了,还有火车票啊,微信支付宝啊,你大概看看肯定就全明白了,这年头什么事都离不开电子支付,随便查查,没有一个人不是透明的”
“这样不好吧,两个人相处留点隐私是起码的尊重,我还不如当面问她呢”
“做人要懂得变通啊兄弟,道理都是死的,你得活学活用才行,我问你,当面问,她如果是真有能承认么?她真的没有又如实告诉你没有,那你信么?其实我分析多半是没有的,给你个验证的过程是让你能踏踏实实的,这不算对不起她。”
“那如果真的发现了证据怎么办呢,到时候事实摆在眼前,她连个退路都没有了,反而要跟我离婚,那不是反而更难办了么”
“呵呵,你这孩子啊”,南哥脸上的笑就像看见花样年华的一对儿正在接吻一样。
“这么说吧,你们以前那些年,都是因为什么吵架?我猜猜啊,有没有因为把车停在商场的哪个车位上吵过?有没有因为选哪家饭店吵过?有没有因为高速上在哪个服务区加油吵过?嗯,有没有因为脏衣服丢在沙发上吵过?总有过类似的那么一两条吧”
秀才眼睛瞪的大大的,“南哥你不是单身么?你怎么这么了解两口子的事儿呢?”
南哥笑笑,他最喜欢人家承认他说的对了,这个人就爱跟人家掰扯道理,他能在同一道是非题上连续对两次。
“我是没结婚,我也没去过月亮上啊,那我也可以知道他是圆的嘛,这事儿其实不复杂,换位思考嘛,你想想,刚热恋那会儿任哪一对儿不是如胶似漆的,要不怎么头脑一热要结婚呢,一旦进入婚姻,日子就没那么美好了,人嘛,不怕没有,怕的是有过又失去了,这种落差最让人难受,你应该从女人的角度去想想”
南哥抽了口烟,继续开讲他的大道理。
“两口子相处的门道就在于相互理解,这个相互理解说起来容易,看你怎么把他分解开来去做,我的理论是小事儿上要善于掌握决定权和让渡决定权,让对方明白哪些事情是她做主的,哪些是你做主的。比如吃饭,你问一个女人今晚想吃什么这是不对滴,正确的做法是问,亲爱的,南艺后门那新开了家日料还不错,要不要去尝尝,颐和路那个烤鱼最近好像也挺火的,张府园那个川菜馆也有日子没去吃了,你看我们去哪家?这个就叫做掌握决定权,看似你在问她,其实你都帮她选择好了。另外一种情况是她问你口红那个色号适合她,哪件衣服好看,晚饭以后去看哪部电影,你都要装作很郑重的说一堆模棱两可的意见,因为这些事儿都不归你管,你让她去决定就完了,这就是让渡的意思,不该你过问的事情你发表了意见,俩人就容易吵架,该你决定的事情你不去做主,女人就容易烦躁,其实都是小事儿,吵多了,心就凉了”
秀才忙着边听边消化,不停的点着头。
“那她嫌我赚钱少这事儿怎么处理?”
“钱没有人不嫌少的,她能选择嫁给你了,证明钱这个事儿不是她考量婚姻的重点。通常情况两口子为钱吵架都是女方觉得在男人身上看不到希望,日子都是越过越贵的,俩人恋爱时有个汉堡和电影票就能满足了,婚后过日子自然压力大一些,男人不要耻于跟自己的老婆谈钱,你要告诉他你的计划,你为此所作出的努力,这样一是让她心里踏实觉得日子有奔头,再是她可以明白的规划日子怎么过钱怎么花,免的出现窘境,另外你要把钱花的让她感受到你在乎她,包嘛,买点,一年买不了多少,一次能开心半年,两个就过年了嘛”
秀才一边听一边琢磨着自己应该怎么活学活用,“你说的对哦,我总是觉得自己还挺爱她的,但都没用你说的这些办法表现出来,这个我以后改,那眼前她无视我这个事怎么办呢?”
“好办啊,你先回去检查她手机,检查完了没问题你再跟她坦白,这不就制造了一个交流的事件么,然后你把这个事件处理好了,她就能感受到你的变化了嘛,来,干了下课”
秀才陪着把酒喝完,心里还是有点打鼓,南哥转身去另一桌喝酒去了,秀才一个人又坐了会,还是整个热闹中的那个透明人,想了想自己确实也没有别的主意,南哥说的道理总是游离在靠谱和没谱中间,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咬了咬牙,就先这么干吧,不行再来补课。
临走的时候南哥还在跟一帮人胡侃着,旁边的姑娘坐那听南哥说着,嘴巴笑的合不拢,大家哄着让南哥弹琴唱歌,南哥总说“等会等会,酒还没到位呢”
秀才跟南哥打了招呼,又提醒南哥把东西发给他,南哥应了句马就发,然后秀才就往家赶了。
秀才的老婆叫李晓演,南艺学表演的,也拍过戏,后来才去的出版社,秀才那会儿问她为什么不拍戏了,晓演就说了句名利圈太脏了,其他的事情都没再提起过。可能就因为这点儿吧,晓演和秀才才能走到一起,乍一看俩人其实挺不般配的,晓演属于遮着半张脸也够倾国倾城的那种,而秀才走路说话就难得抬次头,永远一副小时候受过伤害的模样,多少人意淫李晓演的时候都不忘在背后踩两脚秀才。可就这么一对儿,也在一起这么多年了。
秀才对晓演其实挺周到的,他不用朝九晚五,所以洗衣做饭这些家务他从来不让晓演沾手,他最喜欢一边烫衣服,一边挂着个耳麦用语音输入法写他那些网络小说,念叨着的模样就像个说书人,乍一见着还挺吓人的,一个人杵那儿念念有词的。
到家的时候,晓演已经睡着了。秀才打开卧室的门看了看,又缩回了书房,抽了两根烟才说服了自己,蹑手蹑脚的把晓演的手机偷偷拿出来。
整个侦破的过程很顺利,·只是秀才并没有找到证实他疑虑的任何蛛丝马迹。有一些男人不自量力的撩她,她回复的都很得体,删除掉的也基本上都是些垃圾消息,整个生活轨迹干净的像是不需要秘密。
秀才如释重负,也反而更加迷茫,如果不是有外遇,那晓演对自己的态度就更难以解释,他感觉到的那种冰冷和无视,像一把钝刀切割着他俩的从前和现在。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爱情就像信仰一样支撑着他整个的生活,坚信一个女人爱着自己,是活下去的全部力气。
秀才正盯着电脑屏幕发呆,脑袋里琢磨着要用一场什么样的行动来挽救自己的爱情,书房的门啪一下开了,晓演穿着睡衣出现在书房门口,眼睛盯着电脑旁的手机,然后愤怒的转向秀才,没说话,就那么盯了一分钟,那一分钟的刀光剑影,瞬间让秀才慌不择路,千疮百孔。两个人日子过久了就是那么微妙,很多事情相互之间都有心电感应,秀才经常夜里在书房写作,晓演都是一个人安安稳稳的睡着,从来没有半夜起来过,今晚秀才刚拿来手机还没半个小时,晓演竟然就醒了。其实秀才进门的时候晓演就已经醒了,他第一次开门的时候晓演迷迷糊糊听到了没有在意,第二次再开门进房间的拿手机的时候,晓演也没在意,只是一个翻身觉察到秀才没在睡觉,眼睛就一下亮了。她坐起身来看到手机不在床头,就瞬间明白了。一个人在床上坐了半个小时,估摸着秀才已经看完了她才过来。
这种目杀让秀才丢盔卸甲,羞愧,慌乱,也无助,觉得这一分钟像一个月那么久。
晓演什么都不说就更让秀才难捱,她走过去把手机拔下来,转身回房间,留给秀才的只有重重的一记关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