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会想起那一座座枯坟,坟的旁边会栽种几棵松树,松树枝上缠绕着破旧的花圈挽联早已被风吹日晒的褪了色。村里的人没有用菊花纪念去世人的习惯,但每到春天的坟头会长出几枝鲜艳的迎春花,是黄菊的颜色,倒为这凄凉的坟头点缀了一点色彩,我想这一定是地下的人对这片土地的希望,或是提醒后人再来上一炷香。
那些坟都是一座又一座的小土堆,没有墓碑,村里的大人仍然可以清楚地知道每个土堆下的人,有时可以依稀看见筑墓时的砖头,种庄稼用的什么土,坟头也是什么土,这大概是最简单的“回归故土”吧,我向来是个胆小的人,但从没怕过这些坟,甚至夏天时从那中间穿过去采挂在松树上的知了壳,他们在世时对我温和慈祥,在死后也一定会保佑着我。
奶奶的坟是在一片地里,背后靠着一个小土坡,是和太奶奶葬在一起的。奶奶去世下葬时我还小不在旁边,但关于她活着时的点滴我都印象深刻。
奶奶是安徽人,听爷爷说奶奶的父亲娶了第二个老婆之后对奶奶很不好,一家人逃难来到陕西,后来与爷爷在做工时认识并且谈婚论嫁,奶奶有两个自家哥哥住在离家的不远处但都不是亲的,她的妹妹——后妈的女儿也都在附近,只是因为老一辈的原因大家彼此都不联系,唯一的亲弟弟还在安徽,几十年来都没有联络过,也是在我开始懂事时爸爸尽力去联系安徽的舅爷,终于天遂人愿,联系到了他们。
在我的印象里,奶奶永远是家里起的最早的人,常常是伴着鸡叫她就轻轻起来了,穿好衣服再为我掖好被角,奶奶的被窝睡过大姐,大姐大了就属于我了,家里有几孔窑洞和四间土坯房,那时年龄还小和奶奶一起睡在窑洞里的炕上,炕是温暖热乎的,窑洞顶端的墙壁上是被柴草熏的黑漆漆的烟油,墙壁凹凸不平,有时甚至可以听见老鼠吱吱的声音,在奶奶的被窝里,我可没怕过那些。我总是伴着奶奶扫院的声音醒来,“刷刷”的大扫帚擦过土地的声音像闹铃一样,我家的院子是很大的,有多大呢?在大概半个足球场大的地方只有我们家几间房,剩下的都是梨树杏树还有装玉米的谷仓,动物的圈栏,我们是没有栅栏或院门的,上了大学之后我给朋友开玩笑说我们老家占了一个山头,朋友不信,但这确是那个村子的真实写照,这么大的院子奶奶硬是每天都能扫的干净整洁,就像一块被凝固的大土块一样。我洗漱完之后,奶奶便带着我去菜地里摘自己种的茄子黄瓜豆角然后放自己编织的小篮子里,我跟着一路小跑,等路过花椒树时顺手缕一撮花椒,走过香菜地时掐一把香菜,回到厨房,抓一把秸秆塞进灶膛,划一根火柴缓缓接近秸秆放进它们空洞的中心,等秸秆的火势旺些便可以添柴了,添柴是我的任务,我还有个专门的小板凳,不需送柴时我会在我附近找一切可以烧的东西送进灶炉中打发时间,而奶奶呢,拿起铁瓢在缸里舀两勺水倒进铁锅,这铁瓢前半部分像半球形的空碗,后半部分是一个钩子方便挂在缸沿,它的中间有点点的生锈的痕迹,但仍不影响它的使用,铁锅是黑色的,做过玉米糁子后黏在锅底的锅巴倒上醋加上辣椒最好吃,它们的年龄可都比我大。盖上木锅盖奶奶就开始洗菜切菜,自己种的蔬菜清洗之后绿的油光闪亮,硕重的铁柄菜刀在奶奶手里游刃有余,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那一大堆蔬菜,而我拿着和碗差不多大的铁勺倒上油放进灶膛里,等油上漂浮的那层泡沫消失之后奶奶也在切好的菜上撒上了调料,热油一泼发出“嘶嘶”的声音浇筑在红色的辣椒面上,搅拌时红色的辣椒配上绿色的时令蔬菜撒点盐倒点醋都是刺激味蕾的珍馐,只等我们解决它。奶奶总是吃的最快的那一个,吃完之后她会拿起铁锹铲走灶膛残余的火种又塞进炕洞里,待炕洞里冒出黑黑的呛人的烟,我们便都吃好了饭,撤碗洗锅的奶奶又开始了。
这只是奶奶前半天的生活,她的后半天也是在忙碌中度过,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奶奶的生活如此规律从没变过。奶奶就像灶膛里的那些火种,生火做饭饱了大家的肚子,引柴烧炕又暖了大家的身子。我希望她活到一百岁,我还希望我长大了能给她画个美美的妆像电视里的奶奶一样,带她回安徽看一看,看看她给我说的大龙虾和大闸蟹,可是我简直太小太幼稚,那时怎么不知道生命敌不过病魔呢?
那时我上六年级,早已离开了老家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那一年地里的庄稼长的非常茁壮,一片玉米地我和爷爷锄了很久很久,有一天下午天突然黑了一会转而又明亮了起来,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日食,奶奶是那一天检查出肝癌的,她回到家我还不知道她患了病,只是希望她赶紧去锄地,那样我就可以不用给爷爷帮忙了,可奶奶后来一直没去过田地里——她在医院待着。二爷去世的时候我和妈妈去了见到了从医院回来的奶奶,奶奶已经瘦骨嶙峋,我甚至怀疑那时的奶奶还能不能拿起厨房的菜刀,我好开心看到奶奶,只是我不知道那时的奶奶已经无法治疗了,二伯在家里给奶奶请了木工打了棺材,奶奶很生气不回家,我到如今也不知道那时的奶奶是什么心情,只是怨恨自己那时不懂事没有多在奶奶身边待哪怕是一秒,那是我见奶奶的倒数第二面。爷爷知道奶奶时日不多后给安徽的舅爷打了电话,舅爷带着他的儿子儿媳千里迢迢来到家里,见到了躺在炕上的奶奶,奶奶那段时间忽然有了精神,和我们有说有笑,她一定是想家了,可是老人怎么都不会说心里话呢?舅爷走后一个月奶奶就走了,我是正在上课时被妈妈接走的,回到家里大姑小姑大妈二妈都围在炕边,爸爸靠着柜子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爷爷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发呆,二妈让我们喊奶奶,我哭着喊着,回应我的是奶奶喉咙丝里发出的微弱声音,奶奶不能看我,她已经没有力气转头了,二妈看奶奶的情况叫我和弟弟都出去,我们走出房门,身后是她们跪在地上哭喊的声音,一定是我还小不能理解那份悲痛,不然现在怎么一想到奶奶都是满心悲凉呢,接着是办丧事,奶奶穿上寿衣被放进棺材里,棺材套上黑色的罩子,肃穆庄严,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就坐在灵堂前,大姐听说了奶奶去世的消息连夜从广东飞回来,到了家一直哭,不吃饭也不坐着,那时大人们都在忙,只有我陪着大姐,我学着书里的方式安慰大姐:“你别哭了,要是奶奶在一定不希望你哭”,这招管用,大姐慢慢不哭了,只是后来几天一直坐在灵堂前,连续几天的唢呐吵杂实在让我头疼,有一天我和表弟出去玩,我们在那片几年来都不结果的西瓜地里竟然找到了一个大西瓜,我把她摘下来想拿给奶奶,蓦然间想起奶奶已经走了,我把西瓜放在灵堂前看着奶奶的遗像发了会儿呆又出去了。办丧事的那几天经常下大雨,做酒席的菜不够用了,伯伯下山去买,买回来下雨山路滑上不去,叔叔伯伯哥哥姑父们就拿着锄头镢头背着菜穿着雨衣雨鞋对着陡峭的山路挖一个坑迈一步,将菜背回来,长大之后我读到那些朝圣的信徒磕长头匍匐在山路,我想着一定是我的亲人们怀念奶奶的一种方式。
奶奶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在我还不懂事的年纪里,那个给我足够温暖的老人长眠在了黄土地下,从那之后我踏上那片土地仅有两次,而我当时只是草草难过仅觉得缺失了什么,那份难过很快淹没在我小升初的试卷里,也一定淹没在爸爸日渐兴隆的饭店里,淹没在姑姑整日的家庭琐碎里。十几年后的今天,有时我非常想问问爸爸想不想他的妈妈,但我怕爸爸会伤心,我常常有个不孝顺的想法假如爸爸妈妈不在了我该有多么难过,是平静如父母一样撑起所有的后续之事,还是痛哭流涕无法自拔。有一天考完试从楼里出来我突然很想奶奶,那天晚上我们在梦中相见了,尽管那是个梦,我仍然开心了许久。
生活是场考试,你一点也不能分心,不然珍贵的东西、珍爱的人一个个从你身边溜走,随之而来的只有遗憾,遗憾划破胸膛流入心脏告诉你说及时发现爱珍惜身边的一切,不然你们只能托梦相见。
这是我亲爱的奶奶的故事,奶奶姓花名传珍,她传给了我最珍贵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