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心悦感觉那马蹄下的沙还扬在脸上呢,跟着便是一盆血水朝她泼来,她来不及逃开,被泼个正着,却没沾染上半点血渍,正觉得新奇,又被慌乱得人来人往的婆子丫鬟吸引住了注意力。
她们进进出出的那个房间不时地传来嘶哑的惨叫声。
这场景实在乱得不行。
小娃娃见识太少,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只觉得所有人都如此紧张,定然是出了大事,可惜了身边爹娘都不在,教书的夫子也不在,没得人问,也就没法体现一下她善于求教的读书精神。
那催人命魂的惨叫持续了一个昼夜,终于在第二日天空破开鱼肚白时消停了,变成了凄厉的哭声。
丫鬟婆子跪了一地,请女主人节哀。
而这一个昼夜,郑如元都没有出现在这座小院子中。
他在另外一个院子,与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对弈。这女子宋心悦都认了出来,便是之前跟着李嫣然陪嫁过来的丫鬟。
两人对杀有来有回,这位陪着李嫣然嫁过来的小丫鬟竟然棋力惊人,常有惊诧旁人的巧思,再加上她深沉的谋篇布局能力,令郑如元惊喜非常。直觉如此互相敦促,明年他将拿下他心心念念的大国手之位。
铜镜前的三人都是见惯世事的人,瞧到这里便已明白来龙去脉。
李嫣然天赋异禀令郑如元倾心以待,进而两人结成秦晋之好。可因为大国手失利之事,两人矛盾渐生,李嫣然难产丧子之时,郑如元居然连瞧也不瞧一眼,一心沉迷于对大国手之名的执念之中。
这个小丫鬟棋风与李嫣然一脉相承却又大不相同,显然是当时那位大国手私下收的另外一名弟子。
或许李嫣然与郑如元的相遇是巧合,但大国手之位的失利确系人为。
与李嫣然无关,却又因李嫣然而起。
那位载誉天下的大国手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在晚年,终于动了歪心思,在最后一轮对决中力克郑如元。尝到如此简单胜利滋味的大国手,便爱上了这种轻而易举获得胜利的感觉。
小丫鬟偷棋谱之事,若是郑李二人夫妻和睦,自是很容易便发觉,可偏偏小丫鬟先挑拨二人大闹一场,再替代李嫣然与郑如元对弈。夫妻二人渐生龃龉,到最后,郑如元近半年未去见一面李嫣然,自然也是不知道李嫣然竟然会难产。
等郑如元知道之时,李嫣然已经将刚出生便去世的孩子安葬,再见郑如元之时,满眼都是恨意,再无当初一心爱恋。
当年传为佳话的琴瑟夫妻,如今已经形同陌路。
之后的故事许久未再断隔。
李嫣然蜗居府邸一角的院落中,兴许是想清静。
郑如元心中余怒未消,但因丧子一事,心有愧疚,不敢见李嫣然。只埋头精研棋谱,欲赢得大国手之名。
二人同生活在一个宅子中,却几年未见。
终于在他们成婚后的第五年,郑如元再次踏上争夺大国手之称的选拔,此间李嫣然的师傅从未败过。本次郑如元身边依旧不是李嫣然,而是那个陪嫁丫鬟。此时丫鬟因为郑如元一个错误已经成了郑如元的妾侍,只是人前仍旧作服侍起居的丫鬟罢了。
以前的大国手之位常有更迭,但自从李嫣然师傅成为大国手之后便再未动过,当时的天子觉得奇怪,便在这第五年里调了禁卫军看着来参与的各位棋手,务必求一个真正的大国手。
而这一年里,正好抓出几位不择手段获得胜利的棋手,其中便有李嫣然的师傅,那个跟着郑如元的丫鬟也被揪了出来。
饶是郑如元再迟钝,也明白了缘由。
那一年,郑如元仍旧不是大国手,他因打击过甚,心神恍惚,第一轮便输了。
他怔怔坐在棋盘前许久,或许在内疚,也或许在后悔,直到旁边的监赛的禁卫催促了许久,才起身离开。步出皇城的那一刻,他回头望了一眼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他半辈子都在追求金碧辉煌中的荣光,说说好听点他是痴,说难听点他却实实在在是个傻的。
家中娇妻,娶回未到一年,便闹成了仇敌一般,外头仍旧是当年两人成亲时的消息,传扬着二人的佳话,在他听来全是讽刺。
讽刺他傻,讽刺他笨,讽刺他不知好歹。
李嫣然是他求来的,那一瞬间的对视,是他先看上了放在心上的。却不如后来,李嫣然满心满意都是他。
还有那刚出生便去世的孩子,何其可怜,何其无辜。
郑如元快马加鞭赶回了家中,从大门至李嫣然的小院,一阵风似的,头发都乱糟糟糊在脸上混乱不堪。但凭他闹出这么多动静,院中仍旧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都能听出来。
小院的门吱呀被推开,里面照顾李嫣然的婆子瞧见郑如元,赶紧行礼退下。郑如元原本想先找个婆子问问,这回却只能硬着头皮直接进了屋子。
屋子暗得几乎瞧不清床榻上侧躺着的人。
那人瘦得厉害,清瘦的指尖夹着一张棋谱悬在榻外,酷暑八月,身上却盖了一床厚厚的被褥,发丝散在枕榻间泛了些枯黄的色泽。紧闭的双眼不停的颤抖,似乎睡得不大安稳。
郑如元缓缓走到床边,仔仔细细看着这个许久不见的妻子,喑哑地开口:“嫣然……”
李嫣然缓缓醒来,望着郑如元有一瞬间的茫然,而后恍然,缓缓从床榻上爬起,靠坐着。似一瞬间认不得,而后又突然记起。
“你……”郑如元许多话梗在喉头,始终说不出口。
李嫣然却是指了指床边婆子照顾她时常坐的那张椅子,道:“你坐,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平静到似乎没有任何情绪,令郑如元手足无措。
“有件事情想跟你说,但是你一直不过来,所以我也一直未找到机会。”李嫣然缓缓道。
“什么事情,你说,我能做到我都答应你!”郑如元答得急,生怕不能将自己的心意表达清楚。
李嫣然忽然笑了,只是病弱的她笑起来,并未那么好看:“这宅子我住得不是很舒服,想回家。”
“我帮你安排车马,回去住一段时日也好。”郑如元连连点头。
瞧他那个痴傻的模样,李嫣然又忍不住笑了:“只是无故回娘家总要落人话柄,你我都是有头脸的人,我不想作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郑如元这回未答话了,他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他所有的聪慧都拿去贡献给棋这一道,旁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牵强。
知道他痴,李嫣然也不绕弯子:“我自认除了后几年未尽妻子义务之外,并未有何过错。况这几年境况于我而言谈得上‘无辜’二字。是以我想向你讨一份和离书也算不得过分……”
“不行!”痴人终于跳了起来,满脸绝望。
李嫣然视若不见,自顾自道:“若是你觉得和离书你不愿,休书也可,横竖我日后也大概嫁不了人了……”
“你好好休息!”再未听完那些话,郑如元已经逃了。
李嫣然躺在床上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眉眼中渐渐漫上悲戚,自语道:“我都这般委屈了,为何不能答应?”
那日过后,郑如元前前后后请了十来个大夫给李嫣然瞧病,她倒是未拒绝瞧病,甚至期盼着大夫能够带着郑如元来找她,她就可以向他提一提那未说完的事情。
可每次提到此事郑如元必得跳脚,常常一来就离开,两人见面是多了,但话基本上说不上什么。基本上是郑如元说给李嫣然听,让她注意身体,好好调养,将大夫的嘱咐翻来覆去地说,还要叮嘱她身边的婆子。
一说话就停不下来,嘴皮子利索的不像郑如元。
一旦李嫣然要开口时,郑如元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甭管“和离书”还是“休书”,但凡他听到了便当未听到,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便直接离开。
李嫣然见谈不出什么结果来,便哄他在一张白纸上,靠着她的名字旁,落了他的名。
而后添添画画,便自己写了一份休书,下面两人的签名排排正正的靠在一起。她捧起这封费尽心思的休书,咯咯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哭了。
李嫣然最后没有走成,她写的休书郑如元并不承认,直接一把撕了,气得李嫣然终于崩溃地与他打了一架。
说是打架,只有李嫣然一人打郑如元而已,一边打,一边哭,一边喃喃着:“干嘛不放我走!我不想见到你你干嘛不放我走!我都写休书了你还要怎样!”
郑如元沉默着硬受了她那一顿不轻不重的打,将要油尽灯枯的人,根本没有多少力气,打人也一点不疼。
李嫣然又回到了那个小院子,日日写着那些休书,仿着他的字迹写他的名字,与她的名字排排正正靠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李嫣然一个人坐在小屋子里,日复一日写着那张被撕碎的休书,宋心悦都莫名的哭了起来,那个女子走到她身边,轻轻擦着她的脸,笑道:“别哭呀,你一个粉嫩嫩的小娃娃,怎么也哭了。”
黑鸦偷偷瞅了一眼慕白,轻轻道:“求而不得,倒是有那么些相似。”
慕白递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而后转过头来,皱眉深思,忘情莲不会有问题才对,宋心悦这个反应实在让他担心。
宋云鹤一颗心全在女儿身上,只听她哭成那样便已心里难受,恨不得马上冲进去抱起来哄上一哄。他家女儿还是笑起来比较可爱。
那二人之间的动作他只当没看到,况且这两位之间的事情,不是他一介凡人可以置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