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海再次醒来时,一张熟悉的面孔将他拉回了现实。
“醒了?”
留着一撇山羊胡的元虚子,笑吟吟的对他说:“你浑身经脉被雷引伤了,还好我及时帮你疗伤,这才没有大碍。”
夏小海用手摸着身下的泥土,看着头顶的星空,浑身暖洋洋的,丝毫没有寒冷和疼痛的感觉。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情,猛地坐了起来。
“刘伯他人呢?还有,我怎么回到山上了,我刚才去的那座刘府呢?”
元虚子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慢慢抿了一口:“你去的那座刘府,已经不存在了。至于那个倔老头,你自己看看那里。”
夏小海越过元虚子的肩膀朝远处看去,一位穿着破履烂衫的老者,躺在一块大石上,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痕。人虽然不见动静,但胸口尚在起伏。
面对夏小海担忧的神色,元虚子面色沉重,一边抿了一口酒,一边说道:“他没死。”
夏小海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偷偷瞥了眼元虚子,回想起适才的那一幕,不由后怕的浑身颤抖,语不成声。
元虚子盯着夏小海的眼睛,突然慢慢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刚才在那宅子中,你本已逃开,为何还要返身救人?”
夏小海微微张口,喉头一阵颤动,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元虚子轻叹了口气,从后腰上解下酒葫芦,递到夏小海的面前:“喝一口。”
一口清心酌下肚,夏小海感觉自己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小声的说道:“我原本以为不过就是送件东西,没想到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我,我不想害他。”
元虚子看着他的表情,良久之后,一声叹息:“事先没有把事情向你解释清楚,我也有不对。”
“我师从上清,修炼古哉,不知悦生,不知恶死。本想着逍遥天地,无形无相,却被天庭委了这黜仙的差事。”
听到“黜仙”二字,夏小海隐约记得刘伯也提过此事,便开口问道:“什么是黜仙?”
元虚子将酒葫芦放下,叹了口气:“黜,废谪也。所谓黜仙,是将那些已经位列仙班的神仙,毁其仙骨,黜其仙籍,逐入凡间。”
夏小海有些懵逼:“等等,你是说,把那些已经当上神仙的人,再打入凡间?”
“不错。”
“是因为这些神仙违反天条了?”
“不……这些神仙并没有违反天条……”
“那究竟是为什么?!我看那些小说和电视里,一直以为只要修炼成仙,就吃喝不愁,永远享福了。”
元虚子好笑的摇摇头,慢慢解释道:“远古混沌,灵气交织,后大道渐成,轮回不止……”
“打住,打住!”夏小海伸出手摆出一个暂停的姿势:“您能不能用白话文解释一下,说的太深奥我听不懂……”
元虚子翻了个白眼:“盘古开天辟地之后,气成了万物存亡的基石。比如说人类,从出生、长大、死亡再到投胎,凝气成形,散气归土,这一过程是一个轮回,它符合宇宙万物的规则,所以说,人类的繁衍不会破坏宇宙能量的平衡。”
“但修道成仙者则不同了,他们在修仙的过程中,吸取气源供己身修道而用,有人甚至干涉造化,私自扰乱六道轮回,造成了整个宇宙中气源的失衡,继而会引发气源混乱。”
夏小海说道:“你说的这些我有些耳熟,好像这些修道成仙的人,最后都会招来天劫?”
元虚子点头应道:“不错,有人喜欢称之为天劫,我们又称之为量劫,这是任何一个修道成仙之人都会历经的一道劫难,无论是妖魔鬼怪、还是凡夫俗子,只要想逆天改命、位列仙班,就必然会遭此一劫。但有个问题……”
元虚子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将视线投向尚在昏迷的刘伯,接着慢慢说道:“在天庭的仙班之中,除开天尊、老君、御天大帝这些先天神祗,还有许多后来晋仙之人,比如那些参悟了大道,对天地有着大贡献的圣人;那些至孝至忠,积累功德,感动上苍之人;还有那些在某方面的技艺炉火纯青、巧夺天工之人。”
元虚子将头转向夏小海:“这些后来加入仙班的神仙,原本也是凡夫俗子,他们在升仙的过程中,也是吸取气源供自身所用,这才能脱胎换骨、平地飞仙。那么,问题来了,你可曾想过,这些后来进入天庭的仙人,为什么不用遭受量劫?”
夏小海沉思了一会儿,猜道:“这些后来加入的神仙,都是天庭需要和认可的人,他们之所以不用遭受量劫,难不成与天庭有关?”
元虚子颇感欣慰的点点头:“你一点就通,果然有些灵识。不错,这些后来加入天庭的神仙,他们原本应当承受的量劫,全部由天庭的九曜之气所承担。”
夏小海有些疑惑:“量劫由天庭承担?”
元虚子明白他对仙寰之事一窍不通,故而解释道:“这九曜之气乃是天庭之本,是世间万物凝结的气源,也是所有神仙存续的根本。我打个比方,如果说天庭是一座摩天大厦的话,那么九曜之气就像是这座大厦的土石和钢骨。它既是坚固的地基,也是承重的筋骨,更是楼宇中人行走和攀爬的楼面。”
“其实,天庭的九曜之气不仅抵挡住了那些地仙、散仙的量劫,它也承担了所有低阶神仙的日常消耗。任何一位加入天庭的神仙,只要他不是先天神祗,抑或修炼到一定程度,那么日常或多或少都会攫取一些九曜之气。”
夏小海听到这里有些迷茫:“我听人说,人一旦成仙,可以吸取日月精华,身体不再需要摄取他物,为何你说又要……?”
元虚子摆摆手:“我再解释的详细一些,先天神祗从混沌中诞生,本身就是大道化之的一部分;而那些后来跻身天庭之人,无论是自修悟道,还是天庭青睐,都是逆改命数、才入了仙班,他们虽然也可以通过日常修炼弥补自身的气海,比如炼丹、打坐、冥想……但因为自身的原因,终究还是或多或少要攫取一些九曜之气,才能维持这仙身根骨。”
“在过去,天庭之中的九曜之气尚且充足,应付那众多小仙的消耗,倒也还并无大碍;但时过变迁,现如今天庭紫气渐微,仙班臃肿,大大小小的神仙不勤修炼,只顾着玩乐游戏,将这九曜之气消耗的几近枯竭。”
元虚子叹口气:“所以,我就被委了这黜仙的差事。”
夏小海此时才恍然大悟,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思忖了片刻,开口说道:“那今天这刘伯……”
元虚子摆摆手:“当年刘伯精于炼丹,得悟大道,飞升仙班,本是一件难得的佳事。但他位入仙班之后,放浪形骸、不恭上仙,于是便被罚去管理这天下的茅厕……”
夏小海睁大眼睛说道:“管理茅厕?”
“便所、灰圈、粪坑……反正在从前,只要是人们出恭的地方,都归此人管辖。”元虚子无奈的说道:“下此惩令,本意是期望他自省其身,改掉那一身陋习,却不料他心有怨愤,变得离群索居、喜怒无常起来。”
“更何况,如今这世间暴露在外的茅厕已经少之又少,人们出恭大多都在家中,这刘伯的司职早已经变得可有可无。故而,天庭对他下了黜仙令,脱了他的仙籍,让他做回凡人。”
夏小海有些唏嘘:“这么说起来,这老爷子……也挺惨的。”
元虚子闭上眼睛摇摇头:“我与刘伯有旧,我曾苦劝他主动放弃仙籍,积累功德,从头再来,他却勃然大怒,要与我断交。碍于我与他二人过去的交情,我不好直接出面相逼,只好找人代劳送去黜仙令,而那个人,就是你。”
夏小海长吁一口气:“神仙大哥,这些事情你完全可以早点告诉我,这样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你知道吗?我刚才差点被雷给劈没了!”
元虚子有些尴尬:“其实,我一直都跟着你,如果事有不测,我自会出手相助。但是,你触发雷引的时候,我原以为你会立即逃开,却没想到你折返了回来……”
元虚子摸着下颌上的山羊胡,思索一番后说道:“这样吧,我这里有一枚灵培丹送给你,为了答谢你帮你送去黜仙令;另外,我再传你一套心决,算是这次你受伤的赔礼。”
“灵培丹?做什么的?”
“说起这颗灵丹,还要从气开始说起。气始而生化,气散而有形,气布而蓄育,气终而象变。凡胎肉体要想修得大道,需得筑成气源,也就是俗称的筑基……”
夏小海两眼发直,嘴巴微张,脸颊抽搐。
元虚子见状扶额叹道:“听不懂?”
夏小海:“听不懂。”
元虚子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我就问你一件事,想当神仙不?”
夏小海:“想!是不是我把这颗小丸子吃下去,我就能飞升了?”
元虚子:“……”
反手一记爆栗,元虚子大吼道:“吃颗蓝色小药丸就能当神仙,你当天庭是海鲜批发市场?神仙论斤卖?!”
夏小海揉着头顶,沉默不语。
元虚子用力喘了口气,平复心情后说道:“你的年龄和身体已经过了筑基的最佳时间,这枚灵培丹只能帮你改善经脉,增强体能。”
夏小海听闻此言,神色间有些失望。
元虚子见状没好气的说道:“你可知我手中这枚丹药,一旦在世间露面,会引得多少修行之人兵戎相见?你居然还在这里挑拣嫌弃?!”
没等夏小海开口,元虚子直接捏住前者的下巴,大手一推,将丹药送入了他的口中。
从外表看去,这丹药质地坚硬,色泽如银,难料到入口即化,消散无形。
夏小海服下丹药,脸上顿时就像煮熟的虾蟹一般通红,鼻子和口角间不断有热气冒出。
元虚子将手掌置于夏小海的头顶,大声喝道:“闭上眼睛,摒除杂念。”
疼痛、灼烧、窒息的感觉,逐渐随着头顶一股寒流慢慢退散。
夏小海慢慢失去了意识,整个人仿佛入定一般盘腿坐在了地上。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元虚子看着调节气息、一动不动的夏小海,慢慢站了起来,微微颔首。
接着,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夏小海的身体周遭划了一个圆圈。
做完这一切,他开口说道:“我知道你已经醒了,过来聊聊吧。”
一个苍老而又怨愤的声音,在元虚子的背后响起:“杀了老夫吧!”
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刘伯盯着元虚子,悲苦的说道:“我倾注所有、潜心修道、终成正果。千年来,我躲避天庭、到处漂泊,到头来却被你逼上绝路!”
元虚子摇头说道:“我知道你恨我,但你想想,倘若我顾忌二人交情,迟迟对你不发黜仙令,你我又会落得何等下场?我顶多落个思过的责罚,但你……可能连魂魄都无法留存……”
刘伯怔了片刻。
半晌之后,他闭上眼睛,两行老泪纵横脸颊,仰天一声长叹:“天道不公!奈何如此?!”
元虚子无奈的说道:“道可道,非常道。常无者,欲以观其妙。你可知晓,命数中有此一劫,对于你来说,或许并非是恶事。”
刘伯大笑起来,笑中带泪:“仙骨尽销,府邸已没,仙不仙,人不人,何谈喜恶,哪来的有无!我要的答案,你给不了我!”
元虚子闭上眼睛:“你要的答案,我的确给不了你,它不在天。听我一言,在这凡间游历数载,多看多闻多思,玄门自然尽显。”
说完这话,元虚子将视线投向正在打坐入定的夏小海,轻声对刘伯说道:“此人……或许就是你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