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汽车一路颠簸，我加快了油门，只想立即回到局里然后回家，我想把吉庆带回去，我妈应该会好好照顾他。
大概三小时后，我已经接近市区，手机再次响起，铃声惊醒了小刘，这家伙睡得像猪一样死，这会儿伸了个懒腰醒过来了。
“喂。”
“还没回来？”果然是母亲来的。
“快了，等我回趟局里交接一下，对了，我可能还会带个人来一起吃饭，您再炒点好菜。”
“哦，是女朋友？”母亲惊喜地问，我笑了一下。
“哪啊，您别问了，回去就知道了。”我挂断了电话。
小刘在路口下了车，他说回家吃饭就回来，我一个人则开着车回了局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街道显得十分冷清，局里也一个人都没有，我们是个地级市，公安局虽然不算大但也不至于一个人也看不到啊，连个灯火都没有，今个是七月半又不是春节，至于都跑回家了吗？队长还说回来找帮手。
我有点郁闷地停好车，拉着吉庆来到办公室，外面雨愈发大了，只是短短几步路就淋湿透了，我找了条毛巾给他擦头，倒了杯开水给他。
因为还要等队长电话，我干脆坐下来查查最近几年的失踪儿童的报案记录，不抓到熊哥也不知道这孩子哪里拐来的，不过被抓的家伙说这一批孩子都是A市带来的，我立即上了网查找A市失踪儿童记录，吉庆头上盖着毛巾端着热水坐在我对面的黑色长椅上，偌大的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查了很久，最近五年来A市所有的儿童失踪记录都没有一个叫吉庆的孩子，我以为是名字错了，就一张张照片对比过去，可还是没有他。
难道那浑蛋记错了？我只能这样解释了。
我有点好奇，于是又试了试将吉庆的名字输入网络，但依旧没有有价值的信息。
不查了，我一把推开肩膀，揉了揉眼睛，打了个电话给刘队却又显示信号不通，没办法，我肚子也饿得不行。
“叔叔带你回家吃好吃的好吗？”我走过去蹲在吉庆面前，他机械地点点头，我抱起他关上电脑从柜子里拿了一把折叠伞离开了办公室。
我家离局里不远，两条街就到了，这里我住了二十几年了，闭着眼睛也能摸到，不过今天街道总给我一种陌生感，也许是人太少了，也许是每年的七月半我都很少出来的缘故。
走进楼梯，爬到三层我拍了拍门——我懒得带钥匙，我妈是中学老师，她退休后就喜欢待在家里看书养花，最多早上出去买个菜什么的。
但不知道为何，拍了老半天门也没反应。我加了些力度，以为她在看电视听不见，但依旧无果，不过对面邻居却打开了门，他一脸的不高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吵着您老了。”
对面的也是老师，不过他退休前是特级教师，为人高傲得很，他总是批评我说我是什么国家公仆，要好好对待人民什么的，我只有苦笑点头称是，毕竟是长辈，他是看着我长大的，指不定我小时候他还抱过我我尿过他一身呢。
“小吴啊，你妈不在。”他摘下老花镜。
“啊？刚才还接了电话啊。”
“对啊，就刚刚出门的，急匆匆的，我正好上来看到她，招呼也不和我打一个。”他似乎又有点不满了。
“您多担待，我妈年纪大了，有时候着急起来眼睛里就看不到别人。”我点头赔着罪。
“不是我说啊，小吴，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媳妇，让你妈少操点心，然后为你妈介绍个老伴什么的，你妈为了你可一直单着身。”说完他“啪”一声带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非常烦躁，怀里的吉庆很听话，只是用脸蹭蹭我的脸，一阵冰凉，我冷静了些。
先去找她吧，谁叫她是我妈呢。
我抱着吉庆回到街上，四处去找母亲可能去的地方，她不爱走动，一来腿脚不方便，二来喜静，我沿着社区走下去，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撑伞的老人背影很像她，于是跑了过去。
我正想喊出口，忽然却看到她面前站着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大概60岁的样子，穿戴整齐，看上去像是个当过官的样子，至少是个大学教授吧。我心想原来母亲居然瞒着我自己偷偷恋爱了，这倒省了我的事了。
“别吵。”我对吉庆小声说，他翻着白眼点点头。我把吉庆放下来悄悄地走了过去接近他们，想听听他们说什么。
“你又回来干什么？25年了，你干什么还要来破坏我的生活？”母亲似乎很激动，扯着脖子对着那男人吼道，声音大得很，对方似乎没有生气也没有回嘴的样子，而是平静地看着母亲。
“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爱激动。”他笑了笑。
“我不想和你话说当年，我儿子很快要回来了，我得回去做饭。”
“儿子？”
“怎么了？我就不能有儿子？”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有些诧异。”
“你永远都是这样，好像自己能掌控一切，凡事只要你觉得不可能这世界上就没人办得到！”母亲是真的生气了，但是我没走过去，因为我觉得她不是愤怒，虽然一直在大声说话，但眼神之中依然是那种温柔的感觉。
“以前是我不对，我想尽力弥补一些，对了，带我去看看你儿子吧，还有他父亲。”
“他没父亲。”母亲脸一横。男人再次诧异起来。
“难道说你……”
突然一辆汽车驶过，噪音太大了，加上他们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小了许多，我什么都没听到。
汽车过去后，我才勉强听到些。
“算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介意，我只想尽力弥补自己的过错，要不我今天请你们母子吃个饭好吗？”他的邀请很真挚，我在一旁暗暗说让母亲快答应，我正好打打牙祭啊。
“免了，我家里的菜比饭店干净，求你以后别来找我了，让他看到不好，我解释不清，求你了。”母亲转过身立即疾步走回去，还好天色太暗她没注意到躲在一边的我。
我回头看去，那个男人撑着伞站在原地，叹了一口气后转身离去，我想追过去问又觉得实在过于唐突，只好立即回家去了。
我故意走慢了一些，回家的时候轻轻敲门，果然母亲立即就开了。
“怎么这么晚？”母亲责怪道，一面为我接过雨伞，我放下吉庆。
“别提了，对了，这孩子是被解救出来的，叫吉庆。”我拍拍吉庆的后脑勺，“叫奶奶。”
吉庆盯着母亲，母亲也盯着吉庆。
“你说的，就是他？”母亲没有看着我问道，我有点纳闷，今个是怎么了，净是怪事。
“是啊，这孩子挺可怜的。”
母亲的手紧紧抓着围裙，我从未见过她紧张成这样。
“妈，都做什么好吃的了？我可是饿坏了，吉庆你也饿了吧？”我为了缓解尴尬的局面打开了话题，母亲嗯了一声，转过身去厨房端菜。
菜很丰富，都是我爱吃的，我招呼吉庆坐在桌前，但是他始终不动筷子吃东西，母亲也没动。
“吃啊，别就我一个人吃得像饿死鬼投胎似的。”我开玩笑说。
“你胡说什么呢！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母亲突然大吼起来，我愣了一下，嘴里的菜也吓得没吞进去。
客厅里一下子寂静下来，三个人都不说话。
【5】
窗外突然一道闪电，吉庆发出尖锐如同利器划过黑板的声音，几乎是同时荧光灯闪烁了两下，黑了。
“搞什么，昨天才换的。”我沮丧地放下筷子，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我一看是大队长的。
“妈，我接个电话，你和吉庆坐着别动，等会儿我就过来换灯，不过也许是保险丝断了。”
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我听到旁边传来母亲急促浓重的呼吸声，但我没注意，因为电话里大队长的鼻音更重，我拿着电话走到阳台上，每次我都习惯这样，一来安静，二来多少要养成避开其他人的习惯。
“总算打通了！”大队长声音都嘶哑了。
“我也打了半天，那破地方信号真差。”我抱怨道。
“那孩子还在你身边吗？”大队长问，我回答说没，在客厅吃饭。
电话那头沉默了下来。
“小吴，你要知道做我们这行，有时候遇到的事的确会有点邪门。”他声调变了，突然这样说道。我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您开什么玩笑呢？”平时我们经常开玩笑，值夜班的时候还趁着对方撒尿扮鬼吓对方。
“我没跟你开玩笑，现在我告诉你，不管你听到什么都不要起太大反应，记住了吗？”
队长的口气的确不像开玩笑。
“嗯，你说吧。”
“我刚刚解救了另外一个孩子，那孩子吓坏了，我们安抚了他很久他才告诉我们一些事，一些关于吉庆的事。”
“什么意思？”
“吉庆根本就不是拐来的！”大队长的发音都有些走音。
“什么？”
“现在一句两句说不清，总之那孩子很古怪，我听这个孩子说他们被人贩子的头儿也就是那个熊哥从A市弄来后，这个叫吉庆的就一直跟着他们，开始熊哥以为是流浪儿索性一起带走，但后来出了些事。”
“出了些事？”
“总之我也说不好，那孩子太小，断断续续地说，我们一开始也不信，但他看起来的确不像是胡扯，我们已经从其他地方弄了车立即回局里，现在还有一个小时才到，你赶快带着你妈去局里等我们。”
说完，队长挂了电话。
我站在阳台上有点莫名其妙，那孩子有什么不对吗？吉庆看起来很乖啊，只是不太爱说话眼睛有点泛白而已。
客厅里依旧一片黑暗。
电话又响了起来。
我以为是队长打来的，但不是。
“是小吴吗？”打电话的是A市的同僚，也是专门负责打拐的，我和他照过面，并一再告诉他抓到熊哥就立即通知我。
“熊哥抓到了？”
“正在审呢。我告诉你们一声，对了，这孙子好像变了个人，以前据说挺横的，现在看上去跟吓破了胆似的。”
“能让我和他说几句吗？”
“这个不太合规矩吧。”
“就几句！拜托了，下次我请你去吃涮羊肉。”
“那不行，至少也要是烤全羊。”
这孙子还真会坐地起价。
“行！”我咬咬牙答应了，电话那头传来了兴奋的笑声，然后是一阵嘈杂后电话似乎抵到了另一个人手里。
“喂。”声音低沉而嘶哑，就像是快断气一样。
“熊哥？”
“不，不敢，饶命啊。”他吓得立即求饶。
“我有事问你，你是不是拐了一个叫吉庆的孩子？”
熊哥突然不说话了，然后是发出了“啊啊啊”的声音，从嗓子眼里发出来像木门开开关关发出的嘎吱声。
“他不是孩子，不是人。”
“你说什么？”
“他不是人，不是人。”
熊哥重复着这一句，接着突然发出了尖锐的怪叫，电话那头突然嘈杂混乱起来，我拼命喊着话却无人接听，我好像听到喊什么快拦住他，快堵住嘴什么的，过了好半天电话才被接起来。
“你小子搞什么东西！”还是那个同僚，不过口气很愤怒，我问他怎么了。
“那孙子刚才差点咬舌自尽了你知道吗？瞳孔都放大了，差点就没气了，犯人要是死在我手里我麻烦大了去了！还烤全羊，把你烤了都没用！”说完他“啪”一声挂断了。
我感觉到后背一阵冰凉，耳边总是重复着熊哥那句“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我转身冲到客厅，看到的却是无法置信的一幕。
吉庆站在窗台前，一动不动像木头一样。
母亲跪在他面前，不停地磕着头，额头撞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刺得我耳朵生疼。
“妈，你干什么呢？妈！妈！”我冲过去想扶起她，但她力量很大推开了我仍然不住地磕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求你走吧，我求求你了！”她居然对着吉庆一再恳求着。
我困惑地看着吉庆，他的嘴角第一次带着笑容。
“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东西？”
吉庆摇着头，猛地转过身推开窗户跳了下去。
这里是五楼。
我吓了一跳，冲到窗台前朝下看去，楼下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我没听到重物落的声音，什么也没有，仿佛他从来就没来过似的。
【6】
外面只有冰凉的雨点，还有像星星一样在远方夜色里闪烁不定的火光，兴许是哪户人家又在烧纸钱祭拜先人吧。
我扶着母亲坐在沙发上，然后换好灯，客厅再次恢复光明。母亲的脸色惨白，额头红肿了一大片。
“到底怎么回事？”母亲闭着眼摇着头，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我不想逼问她，这不是做儿子的该做的。
“我瞒了你二十多年。”母亲突然开口了。
“什么？瞒什么？”
“你不是我儿子，不是我生的。”
我有些意外，为什么说有些呢，我也说不上来，这之前从未怀疑过也没人告诉过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觉得有多震惊，我只是默默地搬过来一张凳子坐到她身边，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母亲的手很凉。
“这有什么关系，很重要吗？”
“你是我买来的。”
“无所谓。”我感觉心里似乎被人用勺子挖了一块。
“不，不一样。”她突然低下头，睁开眼，满眼的血丝，神情很骇人，好像突然老了几十岁。
“你爸妈，就死在你旁边。”
我感觉身体有点失去了知觉，握着母亲的手也无法用力了。
“汽车出了事，你妈用身体护着你，那时候你最多才一岁大，我是个老师，和丈夫刚刚分手，原因是我没办法生孩子，我知道因为这个原因不会有男人再要我了 ，我也对男人死了心，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孩子，你不知道你那时候多可爱，人贩子路过了车祸现场，那是个山沟沟，他们顺手带走了财物还有嗷嗷大哭的你，我和他们后来上了同一辆车，我一下子就看出你不是他们亲生的，人贩子也没否认，我们立即达成了交易，我当时真的冲昏了头，等清醒过来已经晚了。”
“这不怪您，真的，如果没您我可能也要去孤儿院，说不定会卖到更不好的地方，您看我妈是个老师，是您教育了我，我才能成一个警察，这不都是你的功劳吗？您自责什么呢？”我也稍稍平静了下来。
母亲盯着我，从我手里抽出手，颤抖着放在我的脸颊上，慢慢摩挲着。
“我对不起你。”她哭了起来。
“我后来立即知道车祸的事，他们也查到少了一个孩子，你的家人到处找你，但我不敢说出来，我害怕，我害怕别人知道我从一个人贩子手里买了一个车祸之中的孩子，而且我还是个人民教师。”
我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是我不明白，你刚才，你怎么认识那个叫吉庆的孩子？”
“他不是孩子，20年前他就是那个样子。”母亲的一句轻飘飘的话让我震动了一下。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总之每年七月半他都会出来，纠缠着我，我很害怕，害怕他带走你，所以我不准你出门，从小如此，结果他还是找到了你，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你不用可怜我，去你家人那里吧，我只祈求你不要恨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抱着我的脑袋再次号啕大哭起来。
我的内心很复杂，母亲的热泪顺着我的脖子流下来，让我全身都感觉到刺热感。
我看着空荡荡的窗户，想起了熊哥的反应。看样子吉庆似乎只会跟着人贩子和从人贩子手里买孩子的人。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可能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了，永远不会停止，除非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去抱走别人的孩子，让一个个可怜的母亲流干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