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县,被称为“君子县”,雅称“君子皋”。儒风极浓,文气极重。
就儒声而言,稗县也仅次于昔年儒家圣人的降生地“儒乡”曲阜而已。只是曲阜在江北,稗县在江南,隔江而望,自然文声相和。但相较于“古儒薪传”的儒乡曲阜,稗县这个前朝才有的后起之秀,虽承正统儒学,其基蕴根底仍是过于浅薄。
稗者,小稻也,谐音“小道”。
但自前朝以来,稗县这个原先不过千户的小县,一代一代,雨后春笋般生涌出诸多挥襟入仕的儒进,前朝最甚时,几乎有“庙算其三出稗县”的说法,至当朝,稗县终成为儒学“牛首次举”。
白衣终生未仕,白家也并非官宦世家,但剑君白衣胸中自蕴一口浩然气,以儒道入剑道,其根苗正是采撷于儒学文海、前哲思崖。天下儒学成一统,白衣自然而然与天下儒生渊源脉接,因而白衣与曲阜、稗县儒学文统都有不小的渊源。但朱鸿却是阿成所见的第一个自称出身稗县的书生。
“喂,真是出自稗县?”
言语之间无称对无敬辞,手上更是没有基本的拱手问礼,语气轻挑怠慢,如此问话其实已经十分无礼了。更何况书生身陷囹圄,绳禁半日,如此相待堪称唾辱。
朱鸿先前哀哀呼号半日,此时却垂头寂寂如老翁。
段文儿放下手中冷茗,皱眉望向气态骤变的书生朱鸿。
之前半日,前推至被押解入谷之时,朱鸿表现于人前的一直是一个初出茅庐却惫赖圆滑的小乡书生而已,而此时此刻,书生虽然垂头低眉寂静无语,但脊背自然挺直之后,整个人盈溢出一副堂皇凛然正态!
吾辈读书人,立身,正行,训世,自当虽富贵不能淫,虽贫贱不能移,虽威武不能屈。
此乃大丈夫之意气也。
书生仍然低头,开口慢言,声音微哑:“身陷绳禁,不好见礼,望请十三先生见谅。”
十三先生?
白水刀南疆阿成,天机谱评排天字第十三。
段文儿骤然起身,左手负后,右手悄然虚握不快枪。
阿成微皱眉头,心下疑惑,接着问道:“你认得我?”说话时胸中已经暗暗提起浩然意气。
不料那书生突然间抬起头来,泪眼滂沱,声音沙哑哽咽:“小沉子,我认得你,那你还认得我不?”
“你……小猴子?”话语出口便也是一般哽咽。
……
大概是十二年前的一个秋日,襄城之乱前一年,那时襄城自然还在。
一位老儒携孙游学过襄城,称拜访襄城读书人白衣。当时白衣已是江湖剑道第一人,但老儒却并未称其“剑君”,而是仅以“襄城读书人”称唤白衣。
白府门房管事观看老儒气态非凡,举足之间呈现大家气象,当下不敢怠慢,忙传话正在后庭园中观授独子白沉枫下抄书练字的家主白衣。
当日,白府大开仪门,白家主白衣携子亲迎老儒入府。
当时,白沉在阶上第一次见了那个外乡来的小胖子。
“你好,我叫朱侯,王侯将相的侯。”
“你好,我叫白沉,沉烽静柝的沉。”
“那以后我叫你小沉子,你可以叫我小猴子,我们是朋友了。”
……
一晃十二年。
襄城之乱已逾十一年。
甚至大部分世人早已忘却曾经矗立潼山之南的雄绝襄城,甚至江湖上也鲜有人记起曾经浩然剑道冠领江湖的剑君白衣。
与中原隔绝十一年,这是阿成第一次听到有人语泪相问:可曾记得我?
故人音。
……
夜静无阴,月缀山枝,篝火逐寒。
农历三月末的暮春时节,时近立夏,崖间风起挟裹山林中百花芬芳,微香乘微寒而来,慢掠过三四人的鼻息,又随篝火热茶蒸腾水气乘湿暖而去。
此时篝火前有四人——阿成,唐小栗,紫衣段文儿以及今晨“自陷寇手”的书生朱鸿。不快枪仍旧立在紫衣身侧,唐小栗抱腿捧茶烤火,阿成斜坐轻晃酒壶慢饮。篝火轻响,书生朱鸿话声清澈:
“……景德十四年夏中五月初七,剑南道南境边军墨甲军首将典申叛,东进江南道。时十七日,十万叛卒围襄城旬日而破之,民十万余为所酷害。十八日,烽至,盛德先帝闻,大恸,明日,崩……呵呵,这极尽简陋的史述文字是那一夜之后三年才得以显现在《国书》之上的,其中关于襄城之乱经过到底如何记由、先帝之崩如何记由、墨甲军之叛与平叛如何记由各自耗费了张、钱、吕三家各自一条人命,张钱吕三家分管《国书》的起草、编撰、集注,司史不知几代人,那三条人命对于三族来说,不多,也不是什么顶梁柱之类的人物,但却都是各自族中最扎眼的后起之秀,那次赐死,相当于是直接断了三家十年内继续向上爬的通天大路了。”
说到这里,朱鸿弯腰用树枝挑了一下篝火,噼啪声响,朱鸿接着道:
“修编《国书》是大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嘛。字斟句酌的,繁不胜繁。呵,小沉子,跟你说件趣事儿啊,在张家的那个憨直哥们张元直被新皇腰斩后,当朝文官们吵了一个大架。你知道他们吵的是什么吗,吵的是张家职任起笔郎的那哥们原稿里‘上未节,襄城民十数万余为所戮害’的‘上未节’三字!为君者讳!讳辞!白叔死了,柳姨死了,紫城主死了,襄城十二万个人死了,被誉为‘直记’‘史人骨士’张家那哥们张元直被破格赐死了!不该死的人全他妈死了,而他们!那帮在官场上油了大半辈子的名士大学,礼部的,吏部的,他们竟然还在朝堂上为了一个讳辞大吵特吵!一个个的,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奶奶的……”
越说越气,朱鸿最后干脆直接跑到崖边,呵云斥风:
“天行十九州,煌煌三百城,我呸……”
“山海纵横八千里,三十路国朝天听。我他妈再呸……”
“去他娘的文人风骨,去他娘的肱骨铮臣,什么玩意儿……”
阿成、段文儿和唐小栗坐在篝火旁看着崖边几近癫狂的冠带青衫。
笑也不是,叹也不是。
唐小栗放下手中茶盏,双手环腿抬头望向夜空中并无阴云遮蔽的清冷弯月。不知那里是否也有人家,那仙人们是否像老人们说的那样可以将游子亲思乡愁迢迢寄递,送与故乡望月人。如果真是那样,那么隔了个人间的思念,仙人们也可以送到吗?
篝火轻响,书生咒骂声中,山风更紧。
紫衣段文儿起身拔起不快枪,一枪递出,沉顿无声,身前山风四碎。
阿成饮尽壶中酒,鞘中胸中意气蒸腾。
夜了。
有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