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的羡也好,妒也罢,在青梅这里如三月的风,掠耳即过。
此刻她坐在重华院专为老夫人设的小厨房里,手里拿着一本书边看边守着红泥小炉给老夫人熬粥,直到看到炉子上的砂锅里冒出白汽。
青梅放下书,右手拿着垫布将锅盖掀起,左手上的木勺伸出锅中开始翻搅,米粒在滚水中上下翻动,已经开始变得粘稠起来,锅盖掀起时碧梗珍珠米的香气,在空气中缭绕。
眼见熬了将近一个时辰的米已经开始变得香软粘糯,青梅将锅盖和木勺放在一旁的专用小架子上,伸手在旁边放着的一排带盖的小瓷碗拿了起来,依次将碗里的东西倒入粥里。
红色的是刚煮好剥净的虾仁,黄的是蛋黄煎好后切成小粒,绿的是刚从庄子里送来新青菜切成碎末,粉的是猪精肉切成的碎肉。
按食材煮熟时间长短的先后顺序倒入锅中,再点入酱油和盐,盖上盖子焖上一小会儿,一股奇异的香气飘了满院。
很快崔妈妈满脸笑容地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端着托盘的碧荷。
青梅笑着将粥盛入碗中,放到碧荷的托盘上,对碧荷道:“叫厨子配上两样滋补爽口的小菜,记得不能让老夫人多吃。”
碧荷笑着柔声道:“是,姐姐放心。”说完托着托盘转身就走了。
老夫人自上回发病后越发的懒怠,食欲也不好,所以青梅这几天不重样儿的熬数种口味的新粥,好不容易将老夫人的胃口调整了过来。
青梅转身看到还站在那里的崔妈妈,笑着道:“您老怎么还站在这里。”
崔妈妈拉过旁边的小凳子坐下,边看着青梅手脚麻利的收拾刚才那一堆东西,边笑着道:“老夫人吃东西时,还是让紫樱和碧荷这样鲜亮的小丫头侍候的好,就着那鲜嫩的小模样也能多吃下两口饭,如我这般老皮老脸的,就不要在旁边碍眼啦!”
青梅忍不住失笑:“妈妈,就您会打趣。”
崔妈妈看着她的眼神中充满怜惜,摇头道:“这可不是打趣,这是事实。”
青梅看着她的眼睛,心中一动,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也拉了一把小凳子坐在崔妈妈对面,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妈妈有话对我说?”
崔妈妈拉起她的手,低声道:“今儿一早各房奶奶来侍疾的时候,都被王太医劝退啦!最后世子夫人留下来跟老太太再次提起要你过去的事儿。”
青梅的手,下意识的一抽,崔妈妈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问:“青梅,你也算是在妈妈眼皮底下长大的,你跟妈妈说句心里话,你就那么不待见世子爷?”
青梅被崔妈妈这一问,问得似乎有些茫然,片刻后才醒悟似地苦笑,看着崔妈妈道:“妈妈,我从来没有不待见世子爷,世子爷在咱们国公府,那是顶天的梁柱一般,我们这些小丫头算什么,还敢不待见世子爷?”
崔妈妈低声道:“这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天下像你这样聪慧灵巧的丫头也没有几个,世子爷对你的心,有眼睛的谁看不出来,那是真真的。”
青梅紧紧握着崔妈妈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道:“妈妈,便是再好的丫头,也只是丫头。”
崔妈妈一怔。
青梅轻轻向前俯下身,侧头将上半身靠近崔妈妈怀里,声音低软的道:“妈妈,你知道青梅身世,这辈子早就绝了嫁人的心思啦!这世上男人太可怕了,我不想把自己一生交到别人的手里。”
崔妈妈想扶起青梅的身子,看着她的脸好劝说,但青梅固执地不肯起身,撒娇般的将脸埋在崔妈妈温暖的掌心里。
崔妈妈的双掌里顿时感觉到一阵湿意,知道青梅在无声地落泪,心中不由一阵怜惜。
崔妈妈一生只得了一个儿子,男人早早就走了,一直跟在老夫人身边服侍,将青梅一切都看在眼里,打心眼儿里待青梅像自己女儿一般的疼惜。
她清楚青梅的身世,知道她小小年纪吃尽了苦头,这还是自己家里血脉至亲带来的伤痛,恐怕在她心中早早种下了恐惧,绝了嫁人的念头。
崔妈妈饱含痛惜的目光落在青梅无声耸动的肩头,用手轻轻抚过她单薄的后背。
想劝,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实际上崔妈妈自己也觉得,嫁人没什么好,不然也不会男人死后绝了再嫁的念头,一心在老夫人身边侍候。
可她还有个儿子,将来可以靠,似青梅这般没嫁过人的小姑娘,将来有什么出路呢?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青梅很快从崔妈妈温暖的手心里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擦干了眼泪,抬起头冲崔妈妈笑:“妈妈,这种世家大宅,青梅更是呆不了的,难道您就眼看着我将来一辈子蹲在世子爷后院孤老至死——”
崔妈妈一手轻轻抚着青梅的乌发一边轻声打断她:“就凭你当初对世子爷的救命之恩,世子爷这么多年都把你放在眼睛里,当眼珠子一样,怎么会那么对你?”
青梅抬起身认真的看着崔妈妈:“那您希望我跟世子夫人争宠,搅得国公府家宅不宁?”
崔妈妈轻打她手:“胡说什么?”
青梅苦笑,拉着崔妈妈的手轻轻的摇了摇,撒娇似地:“我有没有胡说,看现在国公爷后院那一帮争得头破血流的莺莺燕燕不就明白了?
这么多年,无论当初进府时多么清雅高洁的一个美人儿,一旦被富贵嫉妒迷了心、蒙了眼,妈妈,她们一个个变成什么样子了?”
青梅说着,浑身打了个冷颤,似不能承受般摇摇头:“我不要,变成她们那个样子。”
崔妈妈忙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青梅笑笑,看着崔妈妈小心而轻声地道:“妈妈,您陪着老夫人来到咱们国公府时,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
崔妈妈激凌凌地打了个寒颤,盯着青梅的脸,失声道:“青梅,你——”
青梅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接着道:“老夫人在青梅眼中,高高在上的人儿,可是从前老公爷留下一帮爷和姑奶奶,哪一个让她老人家省心了?
再看看国公夫人,神仙一般的美人儿,还不是要借着放弃管家,不问世事来掩盖自己的伤痛?咱们世子爷将来后院儿的人会少了?我才不要——”
这下不待青梅话说完,崔妈妈一把捂住她的嘴,边冲她使眼色边回头往外看,可是,已经晚了。
长袍玉带的裴玉轩不知何时,站在小厨房门口,高大的身影,将门口处的阳光挡了个结结实实。
青梅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回头看着崔妈妈。
崔妈妈满脸通红的放下捂在青梅嘴上的手,回身冲着裴玉轩道:“世子爷,您、您别——”
没等崔妈妈话说完,裴玉轩声音低沉地:“崔妈妈,我亲自跟她说。”
崔妈妈扎撒着两手,想走又放心不下青梅,不想走又不敢违抗裴玉轩的命令。
裴玉轩低声冷笑:“妈妈刚才不是说这丫头像我的眼珠子一般?这会儿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再怎样能拿自己的眼珠子如何?”
崔妈妈仍在犹豫,突然裴玉轩红了眼睛低吼:“出去!”
崔妈妈终究不敌,跺着脚低着头转身快步走出去。
青梅下意识上前一步,想去拉,最终醒过神来,退回脚步,无言看着裴玉轩。
裴玉轩待崔妈妈出了小厨房的门,立即大长腿一迈,一大步就进了小厨房的门,头也不回,眼睛紧紧盯住青梅的脸,反抬腿脚尖往后一勾,“咣”的一声小厨房的门就被他一脚给扣上了,小厨房里的光线一瞬间暗了下来。
青梅下意识又后退了两步,一种不安自心底蔓延开来,她,从没见过裴玉轩现在这个样子。
跟她印象中的护国公府世子爷,差得太远。
是不是,人只有在自己念想无望而接近崩溃的边缘,露出的才是庐山真面。
裴玉轩大步上前,一下子就来到了她的身边,铁青的脸色,冰寒的气息,冻人的语调,阴阴地响在她耳边,一下子拉回她瞬间飞散的思绪。
“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嫁给我?”
裴玉轩强行压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丝疯狂的气息。
青梅却在听到这句话的第一时间,红了眼圈,因为,他用了那个字“嫁”,这一生,她不可能有机会嫁他。
青梅避开他的脸,低着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裴玉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一把拉住青梅纤细的手腕,往后用力一扯,转眼之前,青梅就被他抛在小厨房的门板上,他的身子随之欺上。
青梅无声而用力的挣扎,但男女之间天然的力量差距让她的反抗如一条落在猫儿手上的小鱼一般挣扎无效。
但青梅也不是那些弱得走几步路都恨不能喘几喘的大家小姐,她挣起命来的力气,不得不让不想弄痛她的裴玉轩双手齐上,一阵忙活,在青梅耗尽力气只能气喘吁吁后,用双手将她两手固定在身体两侧。
直到两个人呈大字状紧紧贴在门板上,裴玉轩看着因比自己矮一头,此际死活不肯抬头的青梅覆满乌发的小脑袋瓜顶上,刚想松口气。
突然感觉青梅一只腿抬了起来,在裴玉轩猜到她的后续动作变得乌青的脸色中,如他所料般屈膝往裴玉轩胯下撞去。
裴玉轩咬牙,两腿迅速并紧,在关键时刻夹住了青梅的膝盖,估计这下要是让青梅撞实了,他的将来——堪忧。
所以一将青梅的膝盖夹住,他立即抬起一条腿将青梅两条腿都夹在自己双腿之间固定好,再不给她一丝一毫反击的机会。
同时咬牙切齿道:“在哪儿学得这么阴损的招式?嗯?”
查觉到青梅仍然低着头不肯服输似的还想挣扎着再给他一下,裴玉轩简直有些气急败坏,这丫头,真是让他惯的有点无法无天了。
当即整个身体前倾将青梅死死夹在他与门板之间一动不能动了,才咬着牙低声威胁道:“再敢来一下,信不信我敲断你的腿?反正我也打算养你一辈子,在床上养也一样。”
听出他威胁中的隐含的羞恼与认真,青梅终于放弃反击,老实了下来,但她仍然将头埋得低低的,以她的身高,刚好将脸抵在裴玉轩的胸口上方,于是裴玉轩就感觉到她的呼吸,热热的全都扑在了他的胸口上。
一时间,酸楚夹杂着甜蜜,和怀中那温软带来的真实触感,让裴玉轩一时间有点茫然。
两人如角抵的小兽般就这样僵持了片刻,裴玉轩低声哄她:“抬头,看着我说话。”
青梅紧抿着唇,头也埋得低低的,由于肌肤相贴得太紧而带来的羞恼,脸已经胀得通红,却像没听到一般一动不动。
裴玉轩手脚全都占上了,想强迫青梅抬头,势必得往后让让,然后腾出一只手扣着她脑袋,但只要他身子稍微往后让让,青梅立即便要挣开他的桎梏一般挣扎了起来。
裴玉轩只得又重新压紧她,几个来回试下来,裴玉轩不但没让青梅抬起头来,还把自己弄了一身的汗。
加上肌肤相贴引起的那一股热意,很快裴玉轩发现,事情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下去了,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不听话的起了反应。
偏偏他一边为这不该起的反应羞恼,一边暗暗不耻的享受这反应带给他的仿若来自灵魂深处的冲击,那是多年的梦寐难求的愿想。
为转移青梅的注意力,他轻轻咳了一声,暗哑着嗓子低声道:“你抬头,我看着你的眼睛,好好说话。”
青梅不抬头,声音闷闷地从他胸口处传来:“你放开我,咱们才叫好好说话。”
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再次引发裴玉轩胸口的热意,进而让他感觉好像自己要烧起来了一样。
他拼尽全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才没有走调,可刚才一腔想要质问她的怒火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他只得无力的叹口气,将下巴轻轻放在青梅的小脑袋瓜顶上,怕压坏了她头上的发髻,还略歪着半个脑袋,无奈地道:“你让我拿你怎么办?”
青梅听到他温软甚至略带委屈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颤,眼圈瞬间红了起来,略带哽咽的声音软语哀求:“世子爷,你放我走吧!”
裴玉轩身子一僵,低声却坚定地道:“那不可能。”
青梅不再说话,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裴玉轩看不到她的脸,只觉得胸口一阵湿意,心中莫名一阵喘不过气来的痛。
裴玉轩放软了声音:“从你在澄湖里把我拉上来时,你便应该让我放你走,但你那时没有;然后你说人活一生,做什么就要尽力做到最好,方不负此生,亦能得偿所愿;即生为国公府世子,就要当这世上最出色的世子,所以我咬着牙,从一个屁事不管的大少爷,当上天下人眼中最出色的世子爷;
也是你说,娶个门当户对且善良大度又能撑起事儿来的正妻,将来你们的日子才好过,我便娶了冯玉珠,想着她性子好,将来必会善待你;现在你告诉我,你还要什么?”
青梅觉得,她的嘴里心里,都是苦的。
家世一流,人品一流,学问一流,什么都一流的翩翩公子,痴心不改的认着当年那无意的一救之恩,对她情根深重,难道她一点也不心动?
青梅知道,她心动的,曾经还动的很深。
直到后来国公爷找到她,明里暗中威胁她说了那一番话后,她知道,自己必须忘记他。
用国公爷的话说,像她这样与主子有恩,主子于她有情,又聪明又果敢,有才情有手段的人一旦入了后院压了女主子一头,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国公爷不能允许他儿子的后院有此隐忧,如若不是她见机的快,她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大概也是后来国公爷去老太太那里要她的原因吧,想借此绝了裴玉轩的念想。
为了忘记裴玉轩,青梅甚至慌忙之中选中了杜良那个小人做为移情之用。
可是没有人知道后来,为了忘记杜良,她曾经试图轻生。原来用一个失误去取代另一个失误是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的。
等她跳河后闭着眼睛放弃挣扎直直的沉入河底,灵魂似乎随着生机的流逝就要离开她的身体时,母亲的呼唤不停的在她耳边响起。
“眉儿,你记着女人这一生很难,要为自己活着。”
“眉儿,记着要为自己活着——要为自己活着——”母亲的话,一遍遍在她耳边回放。
混浊的河水中,她突然睁开眼,奋力游向河面,鼓起勇气与波涛滚滚的河水奋战,想为自己重新搏一次命。
但她之前被河水冲出太深太远,当她再一次奋起求生失败,面临死亡时的恐惧无奈时才明白,原来,世间所有的情情爱爱恩恩怨怨,在生死面前,都不值一提。
那时她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此次若能侥幸得生,她便放弃所有妄想,为自己重活一次。
那次幸好后来被铁心阉的师太救了,否则世间早已无青梅此人。
其实她心里什么都明白,裴玉轩很好,可惜,不是她的良人。杜良也不算坏,可是也不是她的良人。世间的男人,都是自私且凉薄的性子,所以,没有她的良人。
她对他们,虽不能再爱,可也不会恨。
从此,她只想远远找个清静简单的地方过自己说了算的日子,自由的活着。如果有幸能遇上一个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的人,也算不白活这一生。
如果老天爷从她出生那一瞬间,已经注定了她的命单薄如纸,那在这张纸上会留下如画江山还是风雨飘零的那只笔,只能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