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修炼成人形，她到处嬉戏。一日经过一片竹林，感觉空气静心凝神，便绕上竹身，躺在枝头睡觉。
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命令：“下去！”
“下去！”
“你听见没有？到别处去，别在我身上……”
……
那恼人的声音说了四五遍，她不悦地醒来，四处看了看，并没有人。正疑惑是不是出现了幻听，感觉竹身一阵摇晃，赶紧缩紧身子，将其紧紧缠住。
似乎有一阵隐忍的怒气扩散在四周，片刻后，只听无可奈何地一叹：“小蛇精，你下去好吗？换棵竹子吧……”
她倏地惊醒，看着被自己缠住的竹子：“你在说话？”不待他回应，她大喜道，“你是妖？”
“我是精。”
“那有什么区别？”妖精妖精，明明是一样的。
“妖入魔道，精是要成仙的。”
“成仙做什么？”她不满地问，“当神仙不好！他们有仙规天条，不能有七情六欲。还不如做妖怪，进魔道，为所欲为、谈情说爱……”
他突地一阵抖动，生生将她从枝头抖了下来。她摔得头晕眼花，也是自己骨头软，不然还不死了？
她在地上磨了他几个时辰，想教他改变成仙的想法。他却劝她去修炼，做妖会被降魔的收了去，只有走入仙途才是正道……
二人不欢而散。
不，她对他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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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她却常记着他，没事便到竹林里扰他。后来得知他已成功躲过两次天劫，而第三次也快到了。意思是，他快成仙了。
她起了坏心思，想害他功亏一篑！
“你两千多岁了啊，那一定能变成人形吧。你长什么样，变给我看看？”
竹叶随风作响，他和别的竹子没有区别，根本不理她。
她负气而去，过了几天却温温柔柔地来找他：“我快修炼成人了，你真的不改变主意吗？做妖多好，我拜你为师，日后我的丰功伟绩也有你的一半，多威风？”
“我要成仙。”
“……那好吧。”她叹气，“我去修炼了，你自己保重。”
细长的身子从林中掠过，竹枝摇摆，疑惑她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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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走，便是十年。于他近三千年的岁月，不过是一瞬。初始没了她烦人的声音，他还不习惯，渐渐地却忘记了。
刮风下雨，他承受着他的劫，静待功德圆满。
某日，一娇俏的白衣少女自林外走来，一路跑跑跳跳，最终停在他面前。
“你还在啊？”
他垂着枝条，面露疑惑。
她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多年前的小小赤练蛇。
“是你……”他第一次情不自禁地出声。
“你没忘了我啊！”她变回来，举起双手在他面前转圈圈，“我漂亮吗？”然后抬头撩开刘海，“眼睛好不好看？我去人间，蒙着脸的那时候那些人就说我眼睛好看。”
“你这是妖的眼睛。”他沉声说，“妖的眼睛魅惑人，你别去人间了，小心被人收了！”
她不悦，双手一甩，背负在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片刻后，她从身后变出一把斧头，得意地道：“看我不砍倒你，看你还怎么成仙！”说毕举起斧子往他身上砍，连砍几下，却砍不进去。
“这凡间的斧子，怎么砍得断我？”
她气急，将斧子扔在地上：“我一定要砍断你！凡间的斧子砍不断，我就去仙界魔界找！”
从此，她踏上盗宝之路，盗过人间、盗过魔界、盗过天庭……
宝贝诱惑着她，她已忘了最初的目的。
某日盗宝归来，发现在那片竹林附近，便朝那边走。
竹林外有条小溪，她沿着溪边走去，看到一个男人蹲在溪头洗手，洗完手，捧起涓涓细流，喂入口中。
她怔了一下，偏头打量，见他一身墨绿的粗布衣裳，几缕发丝垂在额前，十指修长如玉，十分好看！
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他突然抬头朝她看来，略微怔了一下，将手心的水洒回溪流，起身欲走。
她沿路跑过去，跑了几步后飞起来，从水面掠过，一下次将他扑倒之地。
“你——”他回头，一脸不可思议，“姑娘自重！”
她爬过去，整个人压在他胸口，嬉笑道：“原来你长这样啊……”
“你认错人了。”
“这样说就不对了，我好歹陪你度过无数时光，也算是朋友吧，你怎能不认我？”
他张嘴，微叹，犹豫了一下道：“我是。你起来。”
“你是啊！”她大笑，“那我不起来了！”
“你——”
“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了你就起来？”
“嗯。”她点头。
他眼神一闪：“我没有名字。”
她气结。
“我又不是人，怎么会有名字。”
她想想也是，就问：“那我叫你绕竹好不好？”
“绕竹？”莫名，他想起她初始时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好不好？”
“不好！”不知为何，直觉排斥。
她将他重重一压，双手捧着他脸：“你不同意？那我亲你，和你成就男女之事，看你怎么成仙！”
他被她的神情和话语吓住，慌忙同意，同时推开她爬起，仓皇往林中逃去。
她看着他背影，哈哈大笑，但进林后找不到他了，无论怎么唤，他都不出来。
看样子，他真的被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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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不出来，她也不强求，只在林中大吼：“绕竹，这名字你别改啊！不然我要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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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凭什么生气？
但他没改，受了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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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她跌跌撞撞跑进林中，哭泣着大喊：“绕竹……你给我出来！”
连喊了几声，毫无动静，她奄奄一息躺在他原先生长的地方。片刻后，他的身影从远处一株竹子里走出来。
脸上斑驳的阳光被遮住，她一看，见他站在跟前：“你终于知道出来了……”
见她嘴角有血，他蹲下身：“出了什么事？”
“听说天山派有好东西，本想去偷一点，谁知进不去……”
他不赞同地拧眉：“你偷东西？”
“怎样？”
“偷过南海仙翁的宝葫芦？”
她微惊：“你怎么知道？”
他淡然地垂下眉，掌心贴在她背心为她疗伤：“他来找过我，让我帮忙注意一下。”
她咬咬牙，将他推开：“那你将我交出去好了！反正我无论如何也打不过你！”
他嘴唇动了动：“算了，你好歹为我取名，这事我不管，但你以后不可再偷了。找个地方好好修炼，就算要去魔界，法力不够也要被欺负的。”
她没应声。其实想问，若他成了仙，而她成了魔，有朝一日他见了她，会不会痛下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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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年，要到他的第三次天劫了。
她问他：“你避不过怎么办？”
“那就来生再修。”
“你别做神仙了，我们成魔吧，我嫁给你。”
他看着她，失笑道：“你休想坏我修行，不许来找我了！不然，我收了你！”
她再次负气而去，想到即将到来的天劫，怕他挺不过，心生一计去盗了太上老君的仙丹。
那日，她无比欢快，跑进林中，将仙丹给他：“给你！”
“什么东西？”
“仙丹。我特意帮你弄的，你吃了就可以成仙了，不用再担心那什么天劫！”
他惊愕：“你哪里来的。”
“你吃就是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他狠狠地看着她，将仙丹扔给她：“我不要！”转身，化成一颗绿竹，静默着摒弃她所有的声音。
见他如此，她大怒：“你爱要不要！”
她将仙丹扔在地上，扭头远去。
这一次，许多年不曾去找他。
她爱上了人间的生活，爱上和姐妹在一起。
她以为她忘了他，直到那一年，七妹想要仙丹……
也不知他的天劫过了没有，他还在不在。她回去找他，喊了一天一夜，不见动静。
“他成仙走啦！”林中的鸟儿告诉她。
“什么时候走的？”
“你们吵架那天吧，或许是第二天，我忘记了……”
她脑子一轰，气得咬牙切齿。那天、第二天……他吃了仙丹？
“王八蛋绕竹！”
她的吼声回荡在竹林里，挥泪远走。从前，每次离开她都会回头。这次她不回头了，永远不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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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烧了练府，烧了她们一家。她浑身燃着火，摔进资州郊外的草丛。最后一刻，她脑子里闪过的却是他的身影……
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死亡的路上，被火烧的感觉一直在。有人在她耳边道：“吞下去好吗？”
清凉的指尖揽着她的脖子，将一颗温热的珠子往她嘴里推。她吞不下去，一条温软的舌钻进她齿间，她慌忙与他纠缠在一起。他避过她的蛇，将珠子抵入她喉咙。
她吞了下去，他退了出去。
她急忙问：“你是谁？”
“绕竹。”
“谁……”绕竹是谁……
“绕竹。你这么叫我的，你忘了吗？”
她一定不认识，她肯定地对自己说，再次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彻底清醒，见周围都是竹子做的东西，竹子的墙、竹子的窗、竹子的床……
她讨厌竹子！
翻身跳下床，冲出门与人撞个满怀。
“你醒了？”他抓住她。
她看着他，狠狠地甩开，却被眼前的景色吓住。清澈又朦胧，美丽又质朴，仿若不在人间……
她扭头：“这是哪里？”
“瀛洲。”
她冷笑一声，转身便走。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身子与以往不同，好似轻巧了许多，还有一丝暖意从胸口冒上来……
伸出手，微微施法，从手心冒出的不是红褐色的妖气，而是清白的……仙气？
她吓了一跳，跌在地上，回头见他还站在门口，惊恐地问：“我怎么了？！”
“你现在是神仙了。”他说。
“怎么会？”她大吼。
“那颗仙丹……你给我的那颗仙丹，我给你了。”
是梦中吞掉的那颗珠子？
她冲过去抓住他：“你凭什么给我吃仙丹？！”
“你要死了！我身上只有它，没有办法！”
她崩溃大吼：“我宁愿死……”
他扶着她，没有动。
“她们呢……”她急切地问，“她们呢……她们活着吗？”
“我不知道。”他抱歉地说。
她推开他：“我要去找她们，我要去救她们——”
“你别去！”他将她拉回来，“我去！我一定带回她们的消息！你……”他突然心生忐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还记不记得我？”
她看他一眼：“若我在你成仙前出事，你会不会去救我？”
她记得他，他松了一口气。但这问题彷如一个陷阱，他觉得不应该回答，却还是回答了她：“会。”
她突地笑了：“如果那样，你还会成仙吗？”
若是那样，他不会了……
可惜，他发现自己发现得太晚了。
从前，她闹他。
在瀛洲，她不闹了。
有一天，他问她：“你记不记得，你常叫我别成仙，成魔……你说：我们成魔吧，我嫁给你。”
成仙前，他视她为顽劣妖精，成仙后，却终日想着这句话。
“不记得了。”她说。
他喉咙一紧，不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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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恨极了他，恨他让她成了仙，恨他将她困在瀛洲……
她无数次逃出去，又无数次被他带回来。
蛇窟那次，她重伤在身，被他带回去后，又与他大吵一架。
许是一百多年来，他已经累了，他抱着她大吼：“我不做神仙了！”说毕，狠狠地吻住她，凶猛炽烈。
他用三千年修来的仙躯，破了她的身子，“六儿……你带我去魔界好不好……”他愿为她成魔，只求她答应。
她没说话，伸手揽住他，深深回吻，身子配合着他的动作。
烈火交缠了三天三夜，等他熟睡，她再次逃离，前去探视兄长平安，却见哪咤伤人。因那人是她妹妹的命，她便为妹妹盗取仙丹。
拿到那颗仙丹时，她伤痛地笑了一下。
绕竹……
我盗了这颗仙丹，我们就陌路了。
有缘、无分，对不起烦扰你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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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化回绿竹，当她重新绕竹，竟是她最美满的结局。
绕竹，这一次，你要成仙，还是成魔？
静默相守，期待永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