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仍未停止。长江中下游已经爆发了洪灾。军校发布命令取消暑假,全力抗洪。
大坝已经开始蓄水,雾寒江水力大减,算是我们为下游所做的一点微薄的贡献。
我们大二的军官生被编入一支防疫部队,由上校军医长钟前进教授和南虞关医院的医疗小组带队,驻扎在云北渡,这个虞江第二大码头,为停泊过往的船舶消毒。
我们被防化服包成粽子,戴着双重口罩,如临大敌。云北渡在长江北岸,背靠古连营,是全国闻名的工业区,烟囱林立,黑烟袅袅,一半的军火都在这里生产,也有许多要从这里装船运往下游。云北渡的对岸是著名的涂山,可俯瞰两江交汇处,最是壮观。
我们还担负着遣返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的任务。每次把他们重新赶回甲板,我们所有人内心都充满了痛苦。
7月29日一早,我们迎来了日出后第一艘轮船。我正值班,所以记得清楚。从船上下来一行体面人,其中两名将军,四名军官,还有四位行政官员,都是南京国民政府派来的,云北渡却并没有接待他们的。那位将军与我互致军礼,说他们因大雨晚到了一日,让我去找能接待的人物过来。所幸沁怡公主离这里很近,于是把她叫了过来。
赵沁怡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准尉,然而自是见过世面,气度堂皇,待我介绍完毕,她敬个礼,问:“诸位此行所为何事?”
“按原计划接收军火并下新订单。”
“哪个厂?”
“长江和西山厂。”
“没问题,云北渡我熟。稍等,我去更衣。”
我正要走开,赵沁怡却叫住了我:“你不会觉得我一个人就能接待吧?跟我走!”我们回到各自的帐篷,叫了休息中的同学,脱掉防化服,重新穿上雨衣,会合后便一起去了。我、肖瑶、赵沁怡、张睿家四人一起去迎国府的代表团,心里也就踏实多了。
赵沁怡对各种武器了如指掌,介绍起来几乎不需要厂方的人员来插嘴。她从容把控着全场的节奏,我们全都成了保镖。
他们此行主要订购一批轻型火炮,价值百万元,就连赵沁怡都露出了奸诈的微笑。码头上,成箱的枪支弹药被起重机吊上船,赵沁怡突然问:“你们不需要多买点水泥防水吗?”
“民用的救灾物资怎么可能用军费来购买呢?”这个回答赵沁怡很满意,点点头走开了。
码头在一片繁忙,暴雨也并不能影响工人们的劳动热情。张睿家和肖瑶正在和代表团交谈着,我见赵沁怡无所事事地看着一船军火发呆,于是走过去问:“这些是拿来剿共的吗?”
“大概吧。”她回答。
“哎,怎么能卖军火支持内战呢?”
“我也不想,”她郑重地看向我,很认真地说,“但是不卖军火我们就没有钱备战。苏联人,日本人,哪个没有灭亡中国的狼子野心?”
这时,一位陌生的同学跑来找到赵沁怡。她穿着夏季常服,连雨衣都来不及披上:“快去听电话,汉口决堤了!”赵沁怡大惊,片刻恢复过来:“可靠吗?”“汉口大营的,你快去!”
我回过头看看一船的军火,顿时油然一种讽刺的味道。
我们在云北渡工作了许久,才得到替换,又一直没等到去中下游救灾的命令。回到军校,这一天竟然晴空万里,极为炎热。在雨里泡久了,遇见这样的天气,反而喜欢。
果然,青竹里17号前的邮箱已经被塞满。我打开邮箱,把那一堆抱回餐厅,再挨个分类,从门缝塞给不同的同学,别人也是这么做的。大多是家里写给同学们的信,让我们务必报平安;一张指名给潘云朗的贺卡,却不见落款,然而一手鬼画符明显出自赵沁怡之手;一张王筱卓写给肖湘的纸条;江堇玥还得到了一封加急电报,然而估计她赶不上什么大事了。我这里除了两封家里的信,便是陈韵记的通知,让我去竹醴关拿衣服。
到竹醴关,有长途公交运营,两小时一班,去那儿大约也需要两小时。竹醴关市区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由于地形复杂,街区之间显得杂乱无章,极容易迷路,这在整个虞江地区都很是常见。因此我只能用笨办法,从大坝下车,按记忆往三秦街走。大坝蓄水初具规模,北岸的温泉寺竟然被整个没入水中。靠着记忆和沿途指点,终于来到三秦街20号的陈韵记。推门进去,店里只有一人值守。
她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身高与赵沁怡相同,披肩长发,齐刘海,鹅蛋脸,一字眉,双眼细长,鼻梁长狭而不高,模样水灵却不乏大气。修长的脖颈,一双绝美的肩膀。着浅灰色夏季常服,领上是准尉衔,右胸是黑白色的虞江大学地理学院院徽,倾斜的地球仪旁两把交叉的弯刀,看姓名牌,陈宜雯。
总觉得眼前这位陈小姐似曾相识,如同久别重逢似的,不由得看呆了。绝不是因为陈小姐美貌过人,毕竟即使面对沁怡公主,我也未曾如此失态过。
“你好。”“你好。”她的声音很柔和。我把票据给她,她站起身,接过票据,口里念着“55……”,一边到内室翻找我的衣服。不一会儿,她就出来了,手里举着一排衣架,上面全是我的定制军装。
她把衣架挂在更衣室旁边,让我去试试夏季和春秋常服,以及与华服配套的交领衬衣是否合身。见我迟迟不动静,她察觉到了,于是问我,我承认说觉得小姐面熟,像在哪里见过。她说:
“很多男生见了我,都说似曾相识。”
果然,当穿上量身定做的常服的一刹那,我就爱上这件极为合身的军装了,也把我的身板衬托得极为端庄优雅。望着镜中的自己,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天生的衣架子。
春秋常服也是极为漂亮贴身,用料讲究,做工精美,实在是工艺品。且说这交领衬衣倒是第一次遇见,内侧左下角有两枚扣子固定住,外侧则是从领口一直延伸向右下角,直到腰部,有五枚扣子。虽说名为衬衣,实则连翻领都没有,领口有三条黑杠,斜向外平行,是现役青年军的标志。
等我重新换上量产的常服时出去,那位陈小姐已经替我扣上了定制军装的扣子,挂在衣架上:“还要试穿更多的吗?”“不,不麻烦了。”结尾款,还附赠了一个大背包来装入一盒盒衣服。
“听说温泉寺被淹了?”
“对。”我回答,“小姐就没去看?”“本地的景点,本地人反倒没机会去。可惜了,多好的文物景点。”
“你们本地人怎么看这座水坝?”
“只看竹醴关一地一时得失,自然是喜欢的。但用国家和历史去衡量,不一定明智。我们虞大人可是打捞过上游的浮尸的,肿胀烂透了,大坝把雾寒江一栏,对下游水患无济于事,还殃及上游。”
她这样说着,把大背包装好了推到我面前,“走好。”
江堇玥的太爷爷江城病逝了,享年115岁。高伟止说起他,仿佛一位历史人物:“就是那位平定阿古柏的将军。”
这大概是电报的内容,江堇玥也没能赶去奔丧。他曾书写历史,如今成为了历史。而我们,终将轮到我们。江老凭军功封了县侯,袭二世,其子、其孙两代状元。江堇玥的父亲乃现任虞江大学校长江檀君,退役中校文官,仍然沿袭爵位。江堇玥自己可也是正牌侯府千金,在虞江绝对是榜上有名的贵族大小姐了。然而一想到这位班长平日里的表现,便觉得她平易近人,温良贤淑,全无大小姐的脾气,便觉得实在珍贵。
对太爷爷的去世,江堇玥反而开心,因为她知道,老人家活得太久,也是煎熬。肖湘很尊敬老将军,肖湘说他在新疆口碑极好,各族人民至今都在传颂他和左宗棠的功绩。
为了应对这场全国性的水灾,虞江上下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献金活动。军校以学院为单位,汇集捐款。出乎意料的是,此前给我留下不好印象的女王学院的捐款以2009元(仅大二)的捐款位列第一,虎贲学院第二,我们文山学院第三,定远学院排在最后,只有1442元,当然同学们的热情并无高下之分,整个过程十分积极,更让我感受到,此处人心的力量。
国防大学学生捐款总额近四万元,相当于四千个四口之家一个月的生活所需,可以说这足以代表我们救民水火的心愿。整个虞江社会更是惊人,截至80月3日开学时,共捐款达到三百三十七万元,所谓巨款,不过如此。
一开学,我们大三学生会就集中起来,按照上学期玉街抢险时的账目进行补偿,忙到中午快两点,周久仁请客就近在玉街的凉粉店吃饭。武毓伟、刘浩男、周久仁、游滨临坐一桌,我和石琪川坐另一桌,拼到一起。
周久仁和游滨临是女王学院的两位公子哥,宠命优渥,自幼就是伙伴。周久仁身材魁梧,俊美大气,又大方豪爽,讨女孩子喜欢;游滨临适中身材,长得秀气,却是外国语中学时的首席男播音员,说话有板有眼,极有磁性。文山学院的石琪川是中日混血,听说其父名叫石祁而其母本姓石川,也是和我一起管财政的搭档,模样极为清秀,有一双十分漂亮明媚的杏眼。做事虽认真,然而从不说笑,我们大多不喜欢和她坐一起,算起来,我也不那么受喜欢。
因为是店家午睡时间,暂不能点餐。渐渐地,我们开始探讨起捐款的情况,尤其是这笔钱如何能用在刀刃上。周久仁说:“全国四万万人呢,一人捐一块,就是十个竹醴关水电站,一百个近卫军,或者一万个战斗机分队。只要有人有装备,宣战全世界都没问题。”
话音刚落,听见背后传来有人打哈欠的声音。从店面内室里走出一位穿着白色睡袍的女子,大致与我们同龄,披着中长发刚好垂到肩膀,鹅蛋脸,杏眼峨眉,有着俊俏的挺拔的鼻子和樱桃小嘴,右眼皮中央有一粒朱砂痣。她张开眼,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来虞江两年了,绝无一人有如此貌美,不觉竟看呆了。兹是夏季,她的睡袍很薄,前胸竟无半点曲线,比肖湘更甚。捆着长长的腰带,倒是衬托出细腰长腿来。她拍了周久仁的肩膀,说:
“滚,把我那块钱还给我!”
“新衣服?怎没见过?”游滨临问她。“是啊,我前段时间在南关的裁缝店打工。”她落落大方地说。
周久仁摇摇头,转身看向她:“你呀,不爱国,一点不负责任。”
“行!”女子拉了凳子坐在我跟前,面向周久仁,翘起左腿,双手盘在脚腕上,“我来跟你聊聊什么叫责任。一块钱能买多少斤米?多少棉花?多少柴禾或者煤炭?多少材料能做一身能过冬的衣服?一个人一个月吃多少粮食?店面或者住房的租金是多少,地价又是多少?最后,工资是多少?”
一系列问题问得周久仁哑口无言。不仅周久仁,似乎我们没一个人答得上。
她左手大拇指摸了摸口中有些尖锐的虎牙,见我们答不出,于是整个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桌子上,又抓了一粒花生塞进嘴里:“能让人把日子过好,这才叫责任。打仗,打你妈!”
刘浩男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说道:“胡红啊胡红,说话还是那么耿直!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将就,过几天考核升军士长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戏。”说着,她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看了看我们,右手撑着下巴,支在大腿上休息,忽然觉得不舒服于是换了翘腿的方向,平心而论,极不雅观,然而在胡红身上,却又有着异乎寻常的美。
“胡红,你们家的粉多少钱?”石琪川问。
“凉粉凉面酸辣粉豆腐脑油茶冰粉凉糕凉虾银耳汤绿豆汤都是三毛钱一碗,一块钱三碗。”
“多少?”周久仁细细地思考了片刻,“为什么买三碗比单买还要贵一毛钱?”
“你很不懂事嘛!”胡红站起来对他叫到,“方便记账懂不懂,方便偷税哦不是,纳税,懂不懂!反正就是方便,换位思考懂不懂!”
“懂,全懂,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诶胡红,你是不是缺衣服穿啊?”周久仁接着调戏胡红。
“说的好像有哪个女孩子嫌自己衣服多一样……当然不够穿呐!怎么,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还有收藏女装的癖好啊?”
“当然不是!把你三维告诉我,我哪天去陈韵记给你订做一套。”“流氓!”胡红的口气似乎并不是拒绝,而是,很开心?
我忽然意识到不能放任这个周久仁调戏胡校花了,于是自豪地宣称:“你不用,我有!”一边从猎袋抓出陈韵记的凭据。
“你也女装?”胡红表情夸张地惊呼,我忽然不想拿出来了。但最后本着绅士风度还是拿了出来,呈在手心,胡红一瞬间就露出了惊羡的神情,连忙弓着身子凑近了看,仿佛我手里拿着的是一枚宝石。隐约记得我借潘云朗的钱还没还,也没提醒我还,当然我现在完全理解了他当初对我说的话的含义。
胡红忽然站直了身子,眼睛却黏在我手心,故作镇定地说:“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们也不熟,收了……不合适!”她皱紧了眉头,攥紧了拳头。
“胡红啊,”刘浩男忽然发声了,“这个同学是潘云朗的室友,关系很好的。”
“既然是潘云朗的朋友!”胡红瞬间变了脸,眉开眼笑地,拿过了我手里的礼物,“那我就看在他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收了吧!盛情难却嘛!”我想,她刚才只是想找一个能悍然收取礼物的理由,被刘浩男看穿了。
“谢谢。”她忽然扭头对我莞尔一笑,惊鸿一瞥,又眨了眨左眼,我的心跳似乎停了两秒,接着更是狂跳不止。
“一声谢谢就打发了?”周久仁继续调戏,“那戏文里的美女都是怎么报恩的?还不得以身相许啊!”
“切!”胡红把凭据放兜里,双手合抱在胸前,肩膀显得尤其瘦削,脖颈也愈发显得修长,“那是人家英雄才子要长得好看!遇到长得丑的只会说来生当牛做马!”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久仁,问:“反正不会真的舍得让我当牛做马吧?”
接下来的大三,我们必须到位于吉林省的长白山接受专项训练,包括丛林作战、山地作战、冬季作战、狙击与反狙击作战、游击与反游击作战、工事训练,为期一学年,9月3日出发,乘船到武汉,换乘火车北上直到训练基地。
同学们纷纷回家与家人小聚、拍照留念。看我一个人无所事事,潘云朗把我也叫去他家,正感慨这人讲义气,他说:“我们缺一个照相的……”
因为潘云朗,我跟王筱卓都很熟悉了。她是这家的教女,也是广义上的家庭成员。尽管是盛夏,他们还是穿上最正式的春秋常服,两个小青年更是把自己所有的略章标志都固定上了。王筱卓除了二年章,还有一个演习优秀章;潘云朗也有个通讯官资格章。
潘华文老师里面是黑色常服,外面是白大褂一样的礼服,仔细一看,潘云朗与之的确一模一样,不禁担心起他的头发了。
照完相,王筱卓竟然替我说出了这事。她说:“朗朗,一想到你将来会变成光头我就觉得这世界是公平的。”“那又怎样?你爸还是秃顶呢。”“不懂了吧,医学上来说,秃顶的特征传男不传女,我又没影响。”
潘云朗还要去肖家留念;王筱卓刚放学就回自己家陪一位卢霜凝照过相了……我已经彻底晕了,虞江人的关系怎么这么乱。刚一出门,竟看见赵沁怡迎面走来:“那个,曾同学,你帮我和朗哥照个相。”
我回头看看,没有别人,在叫我自己?“我姓曹。”“一样了!”
王筱卓走了出来,见他们要照相,于是接过相机,让他们在牌坊下站好,她自己直接整个躺在石板上,更靠近潘云朗一些,不断调整角度和姿势,照了一张。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搞笑,她说这样可以衬托出两人的高大,尤其是潘云朗,这人个子不高的。
肖将军还记得我,这让我很欣慰。肖湘都也这里,肖湘的母亲也在。肖叔叔是典型的汉人,个子稍矮;阿姨更是一位大美人。然而到肖湘这里,她长得太英俊了,完全不能用漂亮来形容,比起维族混血,看着更像俄国姑娘呢。总之,肖湘完全继承了父亲的身高和母亲的长相,还越长越混血。
这时,胡红竟然来找肖湘,与我们在客厅撞见了。原来,她穿着一身完全贴合她身材的定制军装,要在肖湘面前炫耀呢。欸?怎么她的衣服定做得这么快?真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王筱卓第一个看见她,喊:“朗朗啊,你看谁来了!”其余几人一起转身,看见了她,果然,在定制军装的衬托下,胡红格外的高贵而优雅。
“小红!”潘云朗一看是她,露出了青涩的微笑,他似乎埋头在包里摸什么东西。
“胡红,这次又是哪个老板送你的啊!”赵沁怡问。
“这位曹老板送我的!”胡红很骄傲地看着她。“原来你姓曹啊!”赵沁怡说。
当潘云朗再抬起头来,胡红已经看见了我,向我表示了感谢,又在我面前转了一圈:“好看吧!谢谢你,曹同学!”
“胡红,你们不上课吗?”王筱卓问。
“我报名参加了你们的吉林军训,通过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胡红竟然出于对我的感激,加入了我们的军训教学,或许潘云朗也在这么想。
我看他似乎笑容变得尴尬起来,很快就转身走出了门。我觉得有必要向他澄清一些事情,于是追了出去,却不想赵沁怡也和我一道追出了门,走到熙熙攘攘的街道。
“我回家,不行吗?别跟着了,你该去陪胡红,不是我。”
我喊了他一声,没有喊住,但也没有继续追。“胡红胡红!”赵沁怡站在旁边愤懑不平,“全世界都喜欢胡红,没人喜欢我!”
赵沁怡看见我,指着我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说:“……同学,你是外地人你来评评理!”这回连姓也不冠了,“你说现在的虞江人都怎么了?想当年午晴公主招亲万人空巷,现在呢?公主都不流行了吗?都赶时髦找穷姑娘了吗?胡红有什么好的!又平胸又贫穷!什么世道!你妈卖……”她又不骂了。
“批。”这是我学的第一句虞江话。
赵沁怡看看我,说:“你已经是个虞江人了不跟你说了。”
我留住她,对她说了潘云朗此前对她的看法,她想了想,有些吃惊,对我说了声谢谢,然后走了。
赵沁怡走了,胡红也走了,肖璞将军是一位老兵,我想出发前找他了解一些军事上的事,于是暂时留下了。肖湘下到地下室,那是她工作的暗室,可以冲洗照片。忽然,听下面传来肖湘的声音:“朗朗啊,你顺便去我房间拿一下我自己的相机!”
“潘云朗他早走了……”“那你去吧,曹新雨。二楼右边第一间。”
我于是悉听尊便,去到肖湘的闺房。门外贴着一副对联,上下联是:
贪生怕死莫入此门,月老红娘诸神回避。
横批:不约儿童。
打开门,发现房间异常整洁,就像肖湘自己一样,总是一尘不染地。房间很小,正面和左面采光,左边一张小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窗帘捆成两束,规规矩矩地吊着。桌面上的书本从大到小地叠着,简直丧心病狂。相机要打开书柜才能看见,这一格整齐地放着若干相册,诸如“17班的蠢货们”“向老师的孩儿们”“手撕过的前任们”。我很想看看17班的蠢货们,然而忍住了。
拿了相机,走下去见她。里面很黑,根本看不见,只能叫她来取。过了半分钟,果然有一只手把相机从我手中拿走,然后说了声:“谢谢,曹新雨,欸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我帮你洗一张?最好是玉街的,我都有。”
“不了,这种事情不合适。”“哎呀,我又不是肖瑶那个大嘴巴,还怕我说出去啊!”
盛情难却,又确实尚无很喜欢的女孩,干脆说了我见过最漂亮的一个:“胡红。”
“哦你说小红啊,有有有!集合的时候给你。”
9月3日凌晨,我们听到哨声立即起床集合。我们已于前夜整理好行军背囊,肖湘果然给了我一张胡红的美照,身上穿着的竟然是浅色的对襟华服,坐在凉亭拍摄的,背后就是长江。背后写着“1929年三月节于北关中学,胡红十八岁”。当然,这个字就不是原版的了,是肖湘写的。
部队下发了全身装备,包括手枪、佩刀、匕首,但并不包括任何长枪,是因为国民政府担心过境时我们会进行敌对行为。但是这一百四十名军官生的安全是国家大事,经过交涉,教导军士长可以携带作战武器,共二十人,都是同年的一级军士长。一看,每个班都补入一名教导军士长,他们训练有素,对本学年的项目很有帮助。
我们17班的教导军士长名叫卢霜萍,原来是有名的双胞胎姐妹花中的妹妹,姐姐卢霜凝是军医长的教女,王筱卓的师姐,中央军医大学在读,年纪轻轻都已经结婚了,对方是枪械专家万林的长子,万林前辈是1923式步枪的设计师,刚一列装,日本就发生了关东大地震,1927年仿制ZB26成功,又发生了地震。原来这位总师是对付日本的秘密武器呢。
卢霜凝是我没见过的,只听说妹妹比姐姐略微漂亮一些,尤其一双大眼睛很水灵,不像姐姐是个近视眼。卢霜萍个子不高,与王筱卓相似,纤细的八字眉看着很忧郁温柔,头发很短,只刚到下巴;三七分的斜刘海也很适合她。她在第一颗扣子上插着虞江中学的纪念章,图案是一口铜钟。她胸前有炮兵资格章和A等驾照略章,还是一位女司机。
卢霜萍人很开朗活泼,立刻就与我们混熟了。她肩上背着1930式冲锋枪,这种新式冲锋枪我们大二演习的时候也用过一次,使用9mm手枪弹,30发弹匣,精确射击距离接近一百米,成本也不高。演习的时候使用的1930是铁制枪托,很简陋轻巧,然而卢霜萍手里拿着的却是一体式实木枪托,看着很奢侈。我问她这个问题,她说:
“这是冬季版本,零下几十度拿全金属枪作战要死人的。”
果然,在场携带冲锋枪的军士长们全都是用的“冬季版本”。
我们在云北渡集结,因为随军要装载大量的军需品。然而正在这一日,9月3日,没想到竟然亲眼目睹了一场惨剧。
一上车,就再度下起暴雨,还在卡车上,就听见前方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我们立即拔出了佩枪,跳下车寻找掩体。过了半小时,见再没有动静,又接到明确指示才再度上车。大家此时已经全身湿透,丝毫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途中,经过一处荒山,发现身穿防化服的防疫部队正在此地执勤,一车又一车的死尸如垃圾一般卸在坑里。为了在暴雨中焚毁尸体,防疫部队动用了火焰喷射器,从四面八方喷吐火龙,头顶黑烟漫天。
“不应该啊,”江堇玥说,“没有必要将难民如此斩尽杀绝啊!”
车队穿过灰黑色的世界,终于到了云北渡。防疫部队封锁了其中一艘火轮,四周全是消毒药水的味道。
“瘟疫。”张卓玄说。暴雨冲刷着我们脚下的血水,冷却着散发热气的机枪。我们回望向封锁线,穿着防化服的军人正在处决刚刚发现的乘客。身后的张卓玄拍拍我脑袋上的钢盔,叫我不要看。
我们被赶上民生公司的客轮,分四人寝,码头工人正在装载军需品,看样子也快完成了。即使如此也有防疫人员在甲板上走动喷洒药水,最后竟然又临时塞进来四名军医官,哪怕我们在训练基地常驻有军医的。
轮船在长江顺流而下,因为水灾的缘故,汛期很长,不影响通航。入夜,船停泊在芜陵,发现船头有一对男女在拉拉扯扯地,准确说来是那位女子在拉扯男子,两人在说着些什么。走过去一看,竟然是张睿家。见到有人来,女子便松开手,转身面向我。
“曹……新雨,”他想了会儿我的名字,“我表妹,田英冬。”
田英冬大约20岁,生着一张瓜子脸,眉骨外凸,眼窝深陷,鼻梁高窄,是典型的混血儿。桃花眼,柳叶眉,乱糟糟的刘海,短短的马尾。田英冬身材高挑,穿着夏季常服,也是一级军士长,第一颗扣子上插着胡红同款的山茶花领花,原来是一届虞江之花选美冠军呢。她左胸固定着二年章和狙击手资格章,一双大眼睛神采奕奕,英气勃发,实在漂亮,就是与胡红比起来也毫不逊色半分。
“可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听到没有!”田英冬踢了张睿家一脚,“说你丑呢!”张睿家开心地笑着,对田英冬说:“丑算什么,我还没笑你笨呢。”
田英冬不乐意了,说:“嘿,我好歹也只差了你……才四百多分……的吧!”
“我考上国防大学,是因为全世界最好的军校就是国防大学;你交钱上巴郡中学,是因为全虞江你只读得起巴郡中学。能比吗?”
“我日你妈卖麻批你他妈夸我一次要死啊!”田英冬急得爆粗口。
“张睿家!”赵沁怡出现在我身后,“过来一下。”
张睿家与赵沁怡是同班同学,自然到一旁去聊天。田英冬是一个太过活泼的姑娘,我一下子就被灌输了大量关于她自己的信息。她的父亲是北关中学的现任校长田湘平先生,然而田英冬甚至没能考上北关中学,于是读了巴郡中学,又由于一直考不上大学,所以在连年复读。田英冬说自己是偷偷跑出来报名参加的,她要是再读下去就要疯了,出来透透气。我表示理解,以及同情。
没想到过了几分钟,张睿家竟然来找我,叫我到赵沁怡那里去,她就在站立在船舷等我。我立刻去到她面前,她深吸一口气,说:“你前天说的事,我想了很久。昨天我回家看了看我妈,我和她很久没说过话了,当然也没说什么。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甚至不会想起她来!不过不急,毕竟我还有一生的时间。”
在武汉换乘火车的时候,胡红恰好和我在同一家面馆吃晚餐,我问她为什么打算跟我们一起去军训,她说可以玩一冬天的雪。所以,不是为了我吗?
“孔雀开情自作多屏。”她说。我又问她见过雪吗,她说没有。
我忽然想起军装的事,问为什么短短几天她就穿着回来了,她说她是加急,陈韵记又邀请她拍一组广告照片,所以就这么一拍即合了。她又问我为什么此行不穿定制的军装,我说出来军训少不了摸爬滚打,这样太败家了。
“哦,我败家!”穿着定制军装的胡红于是生气走了。
火车上睡了一觉,突然发现前面的同学们挤成一团有说有笑。我问旁边肖湘发生了什么事,她说那是王筱卓在给她的话剧剧本找演员。“所以,她这么早就在准备晚会节目了吗?”根据学长学姐的日程安排,在长白山军训的时候,双十节会举办文艺晚会,我作为一个从小置身各种活动事外的人自然从不关心这些,然而肖湘马上得意洋洋地要我猜:“你猜猜我演谁!提示,红楼梦!”
这怎么猜?不过既然是红楼梦,认准十二钗总是没错的。结果我猜完了我所记得的每一个小姐丫鬟,肖湘都说不是。
“哈哈哈,我演北静王,想不到吧!这王嚣张真是够兄弟……王筱卓。”
这TM怎么猜!你一个女生居然去演男角……等等,难道王筱卓是要……
果不其然,肖湘说王筱卓居然要搞一出男女反串的红楼梦。“女装……红楼梦……玷污名著!”“你想不想看朗朗女装?”我为什么要看潘云朗女装?“想!”
忽然肖湘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花痴了:“你知道谁演林黛玉吗?左小鲲欸!左男神欸!啊!王筱卓怎么把他骗过来的!她说剧本里林黛玉最后和北静王在一起了……嘿嘿嘿!”
“玷污名著。所以,潘云朗演的谁?”“李纨。”“啊……我们班还有谁?”“江堇玥,她演皇上。她以前演过埃及艳后,也算是帝王专业户。”
“江堇玥还演过话剧?看不出来啊!我以为她……”“你以为她怎么?班长没有表面的那么古板呐!”
13日,我们乘坐的火车开到北平,有一队青年军官兵登了车。我们后来还换乘另一列火车。据说奉天的大营已经戒备起日军可能的军事行动了,我们也被告知,出关后立即赶赴奉天,暂时不要继续前进。
在换乘的专列上,竟然已经备好了武器弹药,都是北平大营储备的,轻武器按班级编制配置到位,另有重机枪四挺,可见我们很有可能直接投入战斗。
到锦州,我们又接到命令下火车,我们接近两百人,每人骑两匹战马,日夜兼程往奉天赶,额外的武器弹药由卡车运送,跟在后面。终于在9月17日傍晚赶到了奉天,并立即在城外隐蔽扎营。奉天大营四名军官骑马而来,与我们的指挥官会面。
我们一行人现在由年级主任黄伟少将指挥,副官由正副学生会主席武毓伟和刘浩男担任,而我暂时担任传令兵。
当晚,我们进行了战时编制,全体分为四个战斗纵队,由虎贲学院协助大营驻防奉天,其余三个纵队立即开拔,防备日军第二师团的进攻。我们以班为单位分批开进,徒步抵达了目的地。每个班都获发极为精准的战术地图,每个纵队都装备了电台。
在怀疑中隐蔽了一天,才收到电报,日军果然向北大营展开了进攻。我们立即开始乘着夜色埋设地雷炸药,并派出侦察兵探明敌情。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忽然传来最新的消息,北大营上万东北军不战自溃,我们的侧翼已经彻底暴露。
就在等待敌军主力进军的时候,又收到虎贲学院的电文,称已成功驱逐北大营方向日军数百人,伤亡十人。
“虎贲学院三十五人就能驱逐的敌军,打败了北大营上万人!”高伟止骂道。
话音未落,定远学院的孙一凡返回报告情况,日军已经出发,预备进攻奉天,且路线与我们预判的相吻合。来不及想别的了,我们立即进入阵地,忐忑地等待着敌军的到来。终于在19日清晨,他们耀武扬威的队列出现在日出的方向。
国防大学的学生们研究了许久如何打败日本人,却有不少是第一次见到真人。我还好,小时候在名古屋住过两年,至少是见过的。我们嘴里都衔着一小卷毛巾,防止发出声音暴露位置。骄傲的日本人竟然没有如我们预想的一般搞火力侦察,从军事角度来说,简直是入门级别的错误。然而一想到数百日军就能击溃上万东北军,我瞬间理解了他们的良苦用心。
开火的命令是炸药下达的。一旦第一处爆炸开始,我们尤其是机枪手必须立即扫射打空第一个弹匣。我们也知道预判线的位置,当敌人先头部队到达这个位置前后,就意味着狩猎开始。
我们的阵地在一处近似直角的转弯的外侧,阵地的左右两端布置了两挺马克沁,可以很好地形成无死角的交叉火力。转弯内侧埋设了大量炸药,可以将挤在一侧的敌军埋葬。这场仗教会了我战争的残酷,因为当战术和物质准备都臻于优秀的时候,战斗完完全全是一场屠杀。可是很遗憾,虞江人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他们输不起,所以历史上,往往如此。与虞江人为敌的下场,不会比这群日本人好多少。
当炸药被同时引爆的时候,我们所有的轻重机枪一齐向日军倾泻弹药,硝烟弥漫,弹片横飞,密集的弹雨如同割韭菜一般将日军队列撕碎。训练有素的日军步兵立即散开卧倒向我们射击,然而在压倒性的火力面前,这已经成了自杀行为。
打光了第一个弹匣的子弹,肖湘立即拔出,换上另一个,拉动枪机上膛,整个过程不超过一秒钟。我开始短点射,由肖湘引导射击。残余的日军步兵开始向反方向逃离,越来越集中,已经完全处于交叉火力的覆盖下,可以轻易形成最有效率的纵射。
在重机枪打光第一条弹链的同时,军官引爆了炸药,那些可怜的挤成一团的猎物被炸成碎片飞向空中,土石被炸塌,阻挡后续部队的增援。重机枪立即转移,而我们仍然在向有威胁的敌人开火。这时,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在班长的指挥下,我们立即撤出阵地,迅速回到休整营地。
整场战斗,二十秒,残酷程度已经达到空前。按照军事理论,如果目的是削减敌军战斗力的骚扰式伏击,那么一场伏击战一定要在二十秒内结束,因为二十秒后,反应过来的敌军足以调动残存火力给我们造成伤亡。
我们快速地得到补给,而日军乘胜追击攻占奉天的尝试以失败告终。东北军的溃败意味着很可能整个东北军都会向日军投降,因此我们被传达了黄伟主任的指令,一旦东北军对我们展现出任何威胁,要立即消灭,不限制火力调动。
凭我们两百人,加上奉天大营及其集合的一百余名职业军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守住奉天的。东北军的溃败是因为投降主义和乞和主义占了上风。我们目前只有两个选择,即立刻离开奉天,撤回关内,或者立即发起反击,要么全军覆没,要么以极大的交换比迫使日军放弃侵略中国的企图。
黄伟主任是女王学院的毕业生,很显然,他选择了后者,选择赌上我们的性命,以战止战。
不论怎么说,我们目前编制是教导师步兵班,是轻装步兵,不适合防御战、阵地战,胜在机动性。我们必须立即放弃奉天,分散开来,以狼群战术消灭敌人。我们的战略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可能多地杀伤日本人,对他们的政局造成压力,且让他们意识到国防军的战斗力,只有这样才能为和平争得希望。
我问黄主任:“如果日军为此杀害当地平民,该怎么办?”
“不管。”黄伟回答,“我们是军队,不是红十字。国民有为国捐躯的义务。如果不能,那就不配为国民,不配生存。”主任的一席话,听得我脊背发凉。
9月19日下午,我们班领取了大量军械物资,骑着十六匹马前往活动区域。我们根据地图,选取了一处纸面上很合适的掩蔽所,并连夜赶到了。这里四周都是茂盛的树木,离最近的道路有数公里远,且处于低处,不引人注目,又四周晒不到阳光,不易暴露,土质适中,适合工事。
挖了简易坑洞,分批吃了晚餐,江堇玥决定:
“我把大家分一下,卢霜萍,高伟止,肖瑶,潘云朗你们一组,由卢霜萍指挥,作战核心是战术狙击手高伟止;剩下的人跟着我,曹新雨,肖湘,你们负责好机枪。”“是!”我们全都没有异议。
话说早在出发的时候,所有有条件的都把枪械改造部件携带去了,我看张卓玄、潘云朗、肖湘的1923步枪都装上了四倍镜。然而高伟止他们二十名战术狙击手全都在北平换上了莫辛纳甘步枪,虽然并不是专用的狙击型号,然而远距离射击精度好于1923。
我们负责的区域地处奉天的东南郊,负责提防来自大连的敌人,他们一时半会儿或许还来不了,于是我们有相对充足的时间备战。大营储存的物资有限,每个班都是定量的,已经不能回去领了。军马没有办法处理,未来用处也不大,于是只留下一匹,肖瑶肖湘、高伟止还有潘云朗换了便服,一起牵着马去最近的聚落换取有用的物资,而我们剩下的人就在掩蔽所周围,沿逆时针方向一人侦察90°,记录周围地形地貌,并在心中形成一幅立体的实景地图,为未来的战斗做准备。
肖湘他们用四匹马搬了好几趟东西才搬完,包括粮食、油、煤炭、工具、被褥、肉类、鸡蛋、蜂蜜,还有酒,最后还牵回来四只羊,我们还专门修了半地下式的羊圈和仓库呢。这就是我们的总补给站了,希望国家不要因为我们贱卖了军马而把我们抓起来啊。
我们根据四重加密的运算,将能够反映我们补给站位置的地点在地图上标注出来——事实上日本人直接看这个地图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们的,然后张卓玄骑着最后剩下的那匹军马将地图带去事先约定的集结地,附近一带活动的七个班的代表在这里集合,互相交换地图信息,然后解散各自返回,带回了其他六个班的位置。根据保密要求,我们不能绘制真实对应的地图,也不能留下运算草稿,然而好在江堇玥和高伟止都是数学天才,仅仅靠心算就能得出所有结果,并在地图上为我们指出。
我刚刚奉命带回全班的遗书,至于这本随笔也一并请求驻军的军需官赵亚亲王把我写的带回去,就写到这里罢。事到如今,局势已经脱离了我们的掌控,我们还能回来,再继续写罢。曹新雨九月十九日,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