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以后……
王轩望着眼前已经集中待命,军容整肃的兵马,心中对沈琳充满赞赏。出于秘密撤离,没有旌旗蔽空的壮观,仅仅只是打了几面战旗用以指挥调节,没有成队的淄重车队,只有每个人胸口前塞入的干粮,仅仅只够数日所需。
“出发!”没有复杂的出征仪式,没有热血沸腾的出征宣言,只有杀气腾腾的一声大喝。军令既出,没有百面战旗一齐挥扬的气势磅礴,没有战鼓齐鸣的助威,更没有千军万马的齐声呐喊。仅仅只有几面战旗挥舞指挥,可以说这是王轩所知的最凄凉,最简陋的出征仪式。望着眼前有序前行的军队,王轩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这一去,有多少儿郎好汉折戟沙场,又有多少人能平安到达麟州。目光流转之间,看着军中一辆黑色的马车,眼眸中露出一丝柔和。得知大军开拔的消息后,沈芸本想骑上战马与士兵们并肩作战。王轩考虑到妻子的身体和孩子的状况,一番好说歹劝才让妻子坐进马车里。
转身回望,凝视远方。好似要透过那迷蒙的晨雾,看向数百里之外的皇都龙辰……
此时此刻,皇都龙辰……
议事厅中,一名手持翎羽的传令兵跪拜于地,而另一名身着紫色战甲的将军轻轻躬下身躯,左抱右拳。只是不知为何在那微微颤抖的身躯下,那抱拳礼反倒显得像在祷告一般。望着大殿上位端坐,身披金色龙袍的男子,这位将军本欲抬头直视,然而在触及那位端坐上位的男子的眼神的一瞬,便不由自主的将脖颈上的头颅压得比腰还低,身躯忍不住收缩紧绷起来,有些发颤。纵使如此,他依旧强迫着自己绝不下跪,虽然现在这狼狈不堪的模样比下跪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是怎么样的眼神?没有步步紧逼的凌厉,没有威慑心神的霸气,更没有一丝的怒火出现在眼眸中,有的只有那如同夜晚中,美丽的月光轻轻抚摸下缓缓波动的一汪清泉般的宁静。
可是正是这平静的眼神,带有不可触犯的威严,这才最令他感到恐惧。这平静的眼神仿佛看穿了自己心中的谋划,仿佛自己的所有谋划,所有计策都在他面前都如同孩童嬉闹一般,毫无威胁。
“这样吗?”那位男子终于开口,“传令,将石将军厚葬,同时追封为兴武将军,特追谥烈候。其父母,妻儿由朝廷奉养,每月供给钱粮。如有对其不敬者,严惩不贷。其阵亡将士家属也好生赡养”
“遵令!”传令兵接到命令后不由松了口气,如同解脱般大步离开了大殿,只留下这位将军与坐在上位的那名男子。
“十万精锐之士尽数交付于你,这,就是你的答复吗?”那名男子将目光放在阶下身体有些颤抖的将军,“莫非将军在控制城中要地中遭受到了重大抵抗和疯狂反扑,才致使十万虎狼之师连二十人都没能截下。到底是这十万甲兵虚有其表,还是你这统兵之将不堪大用”
听闻至此,将军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自己手握十万禁军,你又有什么,一个弑杀亲父,谋害兄弟的人有什么资格对本将军尖言冷语?双手握拳,跨前一步正要说些什么。却正好对上了男子的眼神。将军忽然想起了些什么,那满怀怒火的内心如同被当面泼了一盆冷水,本欲驳斥的话语梗在喉中,迈出的脚步不知是放是收,一时之间进退不得。
“沙场征伐,难免有意外之事,将军引以为戒即可,无需过多怪罪。”随着一声笑语在这寂静的议事厅中突兀而现,一位身着灰色衣袍的老者一手抚山羊胡,一手负于身后,轻轻踱步而入,身上并未佩戴任何饰物,不戴官帽,仅仅戴着一顶文人常用的帽冠,衣裳虽然整洁干净,却有些陈旧,眼神中看不出一丝傲气,反而带着慈祥与随和。然而从守卫非但并未阻拦,反而躬身行礼,以表敬意看来,这位看似普通的老者身份非同寻常。
坐在上位的男子看到前来的老者后,脸色也稍微好了些,对将军道:“也罢,此事暂且如此,你下去安排好阵亡将士的身后之事,以此为戒,不得再犯。”
将军轻轻咬了咬牙关,出于对那位男子的恐惧,再想到那件事,心道:今日且忍三分,待吾大计既成,到时,哼……
不管心中如何想法,口上倒是顺着老者的话语,俯身称是。而后向男子和老者行礼告退。
老者面带着和善的微笑目送着那位将军离开议事厅后,笑容逐渐从脸上淡去,目光中带的笑意也不知何时散去。老者大步向前,走到男子身旁,低下身子,对着男子耳旁低声责问道:“子长,你平日素来冷静谨慎,今日怎能如此冲动?”
面对老者的逾矩和责问,王宁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笑意:“黄老,您的消息极为灵通啊,某方才得到的回复,尚未处理完善,您便已至此了”
老者脸上的凝重未减分毫,“郭昭此人心术不正,同时其麾下十万禁军,正是吾等目前所需,这般责骂之下,若其生出异心,对吾等着实不利,还望忍耐一时,”
“不必担心,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说着,王宁从怀中掏出一份信件,递给了老者,老者满腹疑问的接过信件,而后脸上疑云散去,朗声大笑道:“他们成功了?比我想象得要快啊”
“清州州牧阵亡沙场,这片无主之州就像打开硬壳的活蚌,内里的宝珠任君采撷,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那,那清州州牧之死,也是在你的意料中吗?”老者不由放轻手上的动作,缓缓将信件一点点地折叠起来,脸上原本舒心的微笑忽然有些僵硬起来。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可是他非常希望这只是自己在胡思乱想。他尽可能地维持着嘴角上扬的弧度,可惜眼神中不减反增的凝重却出卖了他内心的复杂。
“准确来说,应该叫谋划。从我那好父皇对他的亲儿子动了杀心开始,从我那好父皇决定让他的亲儿子送死那一刻开始,我的谋划也从那一刻开始了。如果我死在了那场被精心安排好的战斗中,那么父皇的那位忠实的属下,将与我作伴黄泉;如果我活了下来,那么我将得到一份用人命换来的大礼。现在看来,这份大礼我已经收到了”
“那先皇的死,也是在陛下的谋划之中?”
听闻此语,王宁脸上的表情僵住了,脸上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带着笑意的眼神开始变得平静。转头看向老者时,他的眼神却没有一丝怒火,显得极为平静,似乎完全没将老者的问话放在心上。“的确如此,这一切都是在朕的谋划之下,太傅有何疑问?”
出乎老者的意料,王宁没有说出一句辩解,没有恼羞成怒,没有羞愧难当,更没有怨毒的咒骂,只是淡然的承认了一切。望着王宁平静的眼神,老者不由回想到王宁说过的一句话:“愤怒留与活人,平静留与死人。将死之人,纵使怒火冲天,何用之有,照明他的黄泉之路吗?”这句话是王宁在他十一岁时亲口说出的。
老者甚至能回想起王宁在命令侍卫处死那名刺客时嘴角勾起的,那淡然的笑意。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很平静。老者很确信,若有朝一日自己卧于病榻之上,即将告别人世之际,彻底合上双眼的那一刻,闪过的画面之中,必然有那挂在嘴角边的淡然一笑。当然,现在看来,自己是等不到卧于病榻的那一天了。
老者垂下头颅,等待着自己即将要面对的一切。这个议事厅很安静,方圆百步之内都已派兵戒严,现在这方圆百步内,只有自己与王宁,哦,还有站在那个铁门外边手持钢刀的十名死士护卫。窗外的晨曦渐渐从窗口透进来,清脆的蝉鸣是自己在这安静的议事厅中唯一能听到的声音。跟他的弟弟王轩一样,王宁同样不喜欢那能把死人憋活的设计,他也开出了几扇窗户,并加派人手,戒严四周。
老者闭上眼,轻轻听着蝉鸣,他清楚,这大概是自己听的最后一声蝉鸣了。
“黄老,您知道历代龙霄帝王立太子是在何时吗?”没有传唤刀斧手的号令,仅有一声梦呓般的轻问。
“并无律法明确,然而历代帝王所立太子,一般是自己所中意的皇子到了二十岁左右,才宣告大臣,立下太子。不宜过早,不宜过迟。”
“呵呵,那黄老您可知,在我八岁那年,父皇便力排众议,不顾众臣反对,不顾祖训之规,将我立为太子,您应该印象极为深刻才是,您可知,这又是为何呢?”
“这……”
“您可又知,这二十五年以来,一直为这件事情与群臣闹得极为不欢的父皇为何忽然在一个月之前废除了我的太子之位,转而立了我那位皇弟吗?”
“这……子长,你莫不是想说……不,这绝对不可能,先皇一生怀瑾握瑜,为了这龙霄之国,为这千年江山,为了子民,忧心仲仲,劳累一生,又怎会做这般有悖人伦之事?”
“您可别忘了,这般有悖人伦之事,可不就是为了这万里江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