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遇到这样一种人,除了讲母语,还掌握一两种其他民族语言,水平高者,语音纯正、交流自如,将语言天赋发挥到极致。因为语言不可或缺的桥梁和纽带作用,这种人通常都很受人尊敬,民间还有一个雅号:“两个舌头”。
第一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父亲。父亲没上过一天学,是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睁眼瞎子”,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超强的语言交际能力。维吾尔族街坊闹纠纷,父亲责无旁贷,将双方当事人请到家,茶饭供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话说上一箩筐,直到双方冰释前嫌、握手言好。
家乡地处半农半牧丘陵地带,沟谷种田,山上放牧,到了羊群转场,山里的牧民就像走亲戚,到我家坐一坐、聊一聊。父亲忙前忙后,一边嘱咐母亲准备好吃的,一边让客人既来之、则安之,仿佛多年不见的亲弟兄拉家常。一个哈萨克族,一个维吾尔族,炕上盘腿一坐就是几小时,没有一点语言障碍,全因父亲精通哈萨克语的缘故。
家乡汉族和回族人口居多,维吾尔族处于少数,然而父亲先是生产大队长,后来做支部书记,一干就是十几年,除去正直的人品和一腔热情,最关键是他极强的汉语水平。我曾听父亲打过这样的比方:鸟有了翅膀才飞得高,车有了轮子才跑得远,人要是多一个舌头,就等于多了一份财富。如今父亲已经过世多年,但每每遇到老街坊,总有人竖起大拇指对我说:“热合曼书记,可真是一个好人啊!”
后来走上工作岗位,就发现周边不少人有“两个舌头”,有的擅长维(维吾尔语)译汉(汉语),有的拿手汉(汉语)译哈(哈萨克语),更有甚者兼而有之,一人会说三种语言,是真正的语言天才。有个教育界朋友,多才多艺、随机应变,因经常出色主持文娱活动,人称“模范主持”。
“模范主持”最大的本事,还是体现在对不同语言的准确把握上。记得一次野外联欢,各族师生黑压压一片,朋友再次被推上主持位置。只见他随手将本杂志卷成话筒状,即兴来了段开场白:“我兄妹一样亲爱的老师们,我鲜花一样漂亮的同学们,你们看: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啊飘,就像我的心跳啊跳,不是我肚子没有真金子,就害怕大家看够了还说No。”朋友先是右手抚胸,继而摇摇手,一脸委屈的样子,惹得四周笑声一片。
“模范主持”是哈萨克族,开场白则是讲汉语,明显带有夸张色彩,尤其那个英语单词,一开始就营造了轻松气氛。就像现在一些明星主持,动辄要反串角色一样,朋友也一专多能,唱歌跳舞,毫不逊色。
就以唱歌为例,朋友除了熟知《天鹅之歌》和《燕子》等哈萨克族经典歌曲,对其他语种优秀曲目也情有独钟,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张口就来。一个偶然机会,我见他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手打拍子哼唱着,走过去一瞧,发现他对着日记本在练歌。日记本已显陈旧,除了工作日记,就是抄录的一大堆歌词,各民族都有,有些歌词还做了注音和眉批,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只有他自己看得懂。
他用维吾尔语演绎《达坂城姑娘》,发音纯正、地道不说,感情也真挚、炽热,仿佛自己就是如痴如醉的情郎,哪怕千年等一回也在所不惜;而蒙古族《祝酒歌》,也是“模范主持”的保留节目,多亏他有一副金嗓子,淳厚高亢,让“金杯银杯斟满酒,双手举过头”的深情厚谊,连同婉转、悠扬的曲调,长久在人的心头萦绕、回荡。最精彩的是他演唱京剧《红灯记》,尽显李玉和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英勇气概,尤其是那句经典台词“谢谢妈”从“模范主持”嘴里说出,别有韵味。
90年代初,我刚到县上工作,经常下乡,一天来到一个牧业乡,适逢乡上研究牧业生产,乡机关和村队干部都在场,几乎都是民族干部,清一色哈萨克语,大家争先恐后发言,气氛热烈。
等到一个汉族干部发言,我还以为要用翻译,不曾想,他一张口我就目瞪口呆了,不折不扣的哈萨克语,自然流畅、水到渠成,丝毫不亚于先前的发言者。如果“只闻其声,不观其貌”,你很可能把他当成哈萨克族,“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在他身上得到充分印证。
后来这位朋友从一名普通科员,提任到领导岗位,就隔三差五跑城里,不是争取资金,就是报告乡上近期工作,尽最大可能解决实际问题。虽说职务发生变化,但衣着打扮依旧如故,风尘仆仆、不修边幅,所不同的,就是腋下多了个黑色公文包,遇上开会和研究工作,就掏出本子快速记录,仔细留意一下,多为由右至左的哈萨克文。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朋友打小生活在牧区,与哈萨克族朝夕相处几十年,耳濡目染中,不仅练就一口标准纯正的民族语言,就连生活习惯也入乡随俗,与当地人水乳相融。就拿最常见、也最典型的“刀削肉”而言,足见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功力。一盘手抓肉,刚从锅中捞出,香气四溢,也灼烫难挨,手难得靠近。就见朋友挽袖洗手,随后习惯性跪坐在盘子前,挑上一块肉,熟练麻利地削了起来。肉烫刀子又快,刀削肉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的,不是手烫得扔了肉,就是“东一棒子、西一榔头”,削不下完整一块肉。而朋友则不停翻转着手中肉块,刀子不紧不慢依次削着肉,大小匀称、肥瘦搭配,吃在嘴里,美在心头。
吃肉的过程,也是倾心交流的过程,就听“科斯塔克”(村子)、“赛木雅”(家庭)、“焦耳斯帕”(计划)和“都如斯”(在理)之类日常生活用语,就那么自然随意从朋友口中一一道出,让餐桌充满温馨。
接触的人多了,遇到的奇闻趣事就不少,譬如最近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翻阅材料,随着一声敲门,径直走进来一个陌生人。陌生人六十出头,戴一顶黑礼帽,人还未到跟前,两只手先伸了过来,这显然是维吾尔族见面礼,我就急忙起身和来者握手、寒暄、让座,并很快断定他是个回族。
然而他一开口,则完全像是一个维吾尔族,自始至终没有一点忘词的意思,滔滔不绝、谈笑风生,而且带有明显的喀什噶尔口音。原来他是父亲生前一个朋友的亲戚,因为工龄计算问题,打听到我,前来进行政策咨询。
“水流走了石头在,奥斯曼褪了眉毛在。”说起早年的一段工作经历,长者精准地用了一句维吾尔族谚语,我就有些惊诧。“阿卡是乌鲁木齐人,说话咋是喀什口音?”我问他。“父母是莎车人,而我在喀什生活了半辈子,如今黄土都快埋身子了,口音当然变不过来了。”长者证实了我的判断。
维吾尔语分为三个方言区:中心方言、和田方言和罗布方言。其中中心方言分布最广,东起哈密,西至伊犁,南抵喀什。方言的差别主要是语音和词汇,譬如吐(吐鲁番)鄯(鄯善)托(托克逊)一带发音有些直和硬,而和田地区发音则带拐弯,仿佛唱歌一样,非常动听。
今年八月我们去了一趟和田,期间结识一个刘姓汉族同行,不但维吾尔语说得好,一口和田腔,即便是说汉语,也带着那么一点拐弯调,用老刘的话说,“同饮一河水,习惯成自然”,耐人寻味。
艾得莱斯和地毯是和田一大特色,前者色彩鲜艳、对比强烈,是维吾尔族妇女十分喜爱的丝绸料,穿在身上尽显柔软、轻盈和飘逸之风采;后者历史悠久、图案别致,每一个维吾尔族家庭不可或缺,或挂在墙上、或铺在地上,就如当地谚语所说,“天上有多少云彩,和田有多少地毯”,不但美观,也很实用,如果不亲临现场切身体验,就算白来一趟和田,遗憾得很。
我们就在老刘的引领下,先后实地参观了艾得莱斯绸制造工艺和地毯生产过程。老刘是这里的常客,不断和熟人打着招呼,一副笑容可掬的神态,给人亲近感。更多的时候都是老刘在介绍,一边介绍,一边时不时停下来,征询一下劳作者的意见。“套格日么,哈塔?”他说,意思是问自己说的对不对,依旧拐着长长的弯。劳作者就笑嘻嘻连声回答说:“套格日,套格日”。
艾德莱斯绸编制染织工艺极其复杂,所有工序全部由匠人手工完成。一口大铁锅先将蚕茧煮沸缫丝,然后抽出缕缕青丝,并丝卷线、上架分干,再经过扎染、图案设计、捆扎,最后分线上机织绸,形成产品。我们一边听,一边看,不仅为古老艾得莱斯绸织染技艺得到传承而欣慰,也为老刘如数家珍地一腔热情而深受感染。
地毯生产车间具有一定规模,一座座织毯架下,坐着一排排能工巧匠,除了几个男性长者,清一色如花似玉的姑娘。地毯的尺寸和图案都是规定好的,薪酬按所完成面积大小计算。事先就听老刘说,地毯的制造过程尤其复杂,从捡毛、开毛、纺纱、加捻,到染色、上经、编织、修正,大约100多道工序,特别熬人,一般人受不了。
或许工序多,难度大,要求精益求精、一丝不苟,从而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织毯高手,并将织毯技艺发扬光大、推陈出新,让和田地毯的名声走出新疆,享誉世界。我们就看到一条条色彩艳丽、制作考究的毯子悬挂在陈列室,有的反映自然山水,有的呈现历史建筑,有的重塑传统图案,无论哪一种,都是劳动智慧结晶,凝聚着人们的辛勤汗水和心血。
最令人感动的是,老刘一刻也不停顿地忙碌着,一会儿拉开一条毯子,兴高采烈介绍一番;一会儿再拉开一条毯子,滔滔不绝讲一段故事。因为毯子大而沉重,老刘身体又不好,一阵工夫,他就头上开始冒汗,让人实在不忍心。
那天恰好经过玉龙喀什河大桥,就看见河水中人头攒动,呈现一片繁忙景象,我误以为拦坝抗洪,老刘一听就笑了:“我说阿达西,难道没听说过和田盛产美玉吗,那是人们忙着捡玉呢,而不是你所说的拦坝抗洪!”
于是我们又从老刘的口中,得到不少和田玉的知识,什么青玉、黄玉、墨玉和羊脂玉,其中羊脂玉最为稀少,方显珍贵,是玉中极品。而根据和田玉产出的环境和方式不同,又细分为子玉、山流水和山玉,老刘神采奕奕,两眼放光,言语中尽显一种自豪感。
随后我们就来到和田玉石交易一条街,一边辨识和欣赏着,一边听老刘和摊主讨价还价。“布塔西康其普鲁,让斯么雅嘎么?”这块玉多少钱,真的还是假的,老刘问,一副笑脸,语调拐弯。“让斯塔西,芒其普鲁。”摊主先说是真的,接着伸出五个手指。“白西玉子?”500么,老刘说。“雅克雅克,白西蒙!”不是不是,5000元,摊主回答。“拜客克依买提,不卖依都!”不行,太贵了,老刘说,先是摊主摇头,这回则轮到老刘摇头了。
后来意犹未尽,老刘还带我们来到玉龙喀什河下游,扔掉鞋子,走进水中,俨然一群淘玉客,像模像样体验了一把捡玉的乐趣。只是五光十色石头捧了一大把,却没有一块通过老刘验收合格的。“刚从水中捡上来,看着个个都像玉,等风吹日晒再一瞧,一块块原形毕露,一文不值!”老刘断言。
虽说最终没有得到一块和田玉,但老刘拖着长腔的和田漂亮维语口音,他对当地风土人情的痴迷和钟爱,以及让我们感到宾至如归的那种亲和力,却一直影响和感染着我们,其价值远远超过和田玉,永远铭记在我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