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大檐军帽,解开绑腿,脱下草鞋,退去铁灰色的军装------
老财主厢房里的穿衣镜里,出现了一个身材姣好,雪肤花貌的年轻女子,她娇笑着,有些羞涩地看着自己只穿了抹胸和裤头的身体。
“小萍,快把衣服拿来!”
“来了来了。”
一个花洋布短袄,藏蓝裤子,扎一条短而粗的大辫子的少女应声而来:
“姐姐,以前的衣服都留在广州了,只有这一件。”
徐小萍怀里抱着一个绸布包裹走过来,递给杜心舟。打开一看,是那件银鼠皮的披风,这是当年杜心舟和李子华的定亲礼物,是李子华亲手给未婚妻穿上的。那高调的亮白和富贵,曾经艳煞了多少翩翩公子,令多少女孩羡慕嫉妒恨啊!从军之后,特别是出师北伐以来,一路行军打仗,她扔掉了许多奢侈品,唯独这件披风,她一直带在身边,想念丈夫的时候,就拿出来抱在怀里亲一亲。
“大热的天,我穿这个披风还不被人当做疯子?不是还有旗袍么?谭叔叔送的那两件。”
杜心不高兴地提醒小萍。
“哦,我忘了,马上找。”
小萍不好意思吐了一下舌头。手脚麻利地在一个藤箱里翻找,不一会,从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子里,拿出了两身旗袍。
这两件旗袍,一件是真丝的,一件是香云纱的,色彩均是素净甜美,淡雅的面料,底色以花纹来装饰。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还没那么开放,女郎要笑不露齿,委婉含蓄,表现在服装方面,则为短袄套裙、改良的旗袍、西式的呢子大衣、皮草大衣及绒线背心。暑热天气,女衫最多臂露出一尺左右,女裤则吊高一尺有余,如果良家妇女有人敢于内穿一件粉红洋纱背心,而外罩一件有眼纱之纱衫,肌肉几乎尽露,便是妖服,等同于妓女,要遭到舆论谴责的。
当时革命军驻扎在株洲,大老黄捎来这些衣服的时候,杜心舟只是扫了一眼,就放在了一边,她以为自己永远也穿不着了这些民间的衣服了,没想到,这么快,旗袍就派上了用场。
这两件旗袍,杜心舟都试穿一下,都很合身。她选了那件藕荷色底子、有散落的浅粉色花朵的真丝旗袍,韦革命早已为她搞来了假发,依然是垂到腰间的褐色卷发,同时还搞来了缀着蕾丝花朵的宽檐草帽,这样一穿戴,半年前那个富家大小姐又回来了!
杜心龙也换上了便装,一身白绉纱,短褂子,宽腿短裤,圆脑袋上戴着一顶鸭舌帽也叫瓦盖帽,明明是胖墩墩的习武的身形,却偏偏戴上一副滴溜溜圆的金丝眼镜,这是民国初期男子最时髦的配饰。不过,这些东西集中在杜心龙身上,于不伦不类中显得很生动,映衬出一个富家少年的玩世不恭,以及带着点匪气的嬉皮。那样子分明在说:只有本少爷看你不顺眼的份儿,谁敢看我不顺眼,除非你皮肉痒痒了!
可是,杜心舟还是觉得少点什么,她在大镜子前反复打量自己,少了点什么呢?她摸摸耳垂,光秃秃的,她突然明白了。当初那一对翡翠耳环,在达到广州和小萍结拜姐妹时,作为礼物送给小萍了。算了,没有就没有吧!到了家父亲自然会再给她定制一副的。
这时候,小萍走了过来,两手捧着一个火柴盒。
“姐姐,这个给你!”
杜心舟看着那个皱巴巴还用红丝线捆扎了好几圈的火柴盒,疑惑不解。
小萍三两下把红丝线解开,打开盒子,原来,里面安然躺着那幅翡翠耳环!
“姐姐,戴上吧!只有姐姐才配得上这个!”
杜心舟非常吃惊,连忙说:“这是姐姐送给你的。你继续留着吧,将来婚礼上戴。”
“不,姐姐,我一直珍藏着,就想着有朝一日还给你,现在时候到了。”小萍取出耳环,捧在手心送到杜心舟面前。
杜心舟很是感动,她真的很需要与自己身份相匹配的首饰,于是接了过来。对着镜子戴好。
“回到武汉,姐姐专门为你定做一副。”
杜心舟感叹小萍洁白无瑕的人品,她没有看错人,在火车,她捡了她,真的捡对了。
换下来军装,其实只有两套,还有两套白衬衣。军装是粗布面料的,新的时候特别硬,简直能把皮肤划伤;旧了又变得软趴趴的,穿起来不成型。可是她爱它们,真想把它们带走,珍藏在家里,但不能,她只能把它们留在这里,让韦革命来保管。
“心舟,没关系,打下武昌城,我再把军装还给你!”
韦革命安慰她,把军装收进自己的皮箱里。
这时候,小萍又从皮箱里拿出一样东西,是那把左轮手枪。
杜心舟接过手枪,爱抚地摩挲着那小巧精致的枪身,然后平伸右臂,做出瞄准射击的姿势。
“心舟,你举枪射击的样子飒极了,果然是女英雄。”
韦革命如迷地看着杜心舟,禁不住赞叹。
“自从到了广州,这把枪就再也没用过。看来,它是在等着我回家再派上用场吧?”
杜心舟神色渺远起来,毕竟,那地下工作神秘复杂,变化莫测,防身或主动出击,都需要有武器在身。
“小韦,我们武昌见!”
“武昌见!”
她们都坚信能够再见面,一定能够再相见的。
陶云舒头上戴着一顶大斗笠,被小静搀扶着,来给杜心舟送别。
陶云舒带领的慰问团任务已完成。一部分团员回广州,一部分自愿留下跟着部队去武昌,而陶云舒自己,却由于身体尚未康复,要留在贺胜桥镇安胎,疗养一段时间。
尽管脸色还很苍白,但她精神状态好多了,眼睛明亮,气度从容,是那种把事情想开之后的安之若素,以及母性本能被唤醒的自我保护。
杜心舟发现了陶云舒,急忙出去迎接。
陶云舒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向杜心舟伸出双臂,杜心舟也急忙张开胳膊,这一对表姐妹紧紧拥抱在一起。
“表姐,我在武昌等你!”
“好!我们武昌城里见!”
“到那时,希望我们都好好的!”
“唔,我们一定好好的!”
两个人脸上笑着,眼角却都挂着泪水。
“如果身体允许,我会一直跟着你们,一路向北,打到北洋政府的总统府里去!”
陶云舒攥着拳头,激扬地说着,仿佛还是在广州一德路天主教堂门口演讲的那个娇俏的少女。
“很快就会好的!因为我的表姐,是慈爱的妈妈和勇敢的战士呀!”
杜心舟羡慕地看一眼陶云舒的肚子,虽然那肚子还是一片小平原。
与以前相比,她们的神情都显得凝重,经历了几个月战火的洗礼,看尽了生死和牺牲,已经不是广州初见时的只有单纯梦想的女文青了。
但她们不知道,此地一别,再相见的时候,她们已经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敌对阵营,你死我活的斗争,严酷的现实,不同的追求和信仰,残忍地横亘在亲情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