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总司令部回来后,杜心舟陷进了沉默之中。要么一个人抚着小腹坐在那里发呆,要么就是在医院的花园里徘徊,那个孑孓独行的样子,令人心碎。
是该告诉她真相了!
可是,谁也开不了这个口。这样的噩耗,只能以组织的名义通知她。
作为救护队队长,陶云晏义不容辞。在与杜心舟谈话之前,他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然而,当杜心舟由于思念丈夫而面容憔悴地出现在陶云晏面前时,他还是犹豫了,作为表哥,那是他姨表亲的妹妹;作为战地救护队队长,他又是她的行政长官。他有责任有义务告诉她真相,然而,话到嗓子眼却是那么的难以出口,以至于变得吞吞吐吐:
“心舟,去汇报工作还-----顺利吧?”
杜心舟点点头。
“挺顺利的。陈可珏将军对我很关心。”
“唔。除了工作,陈将军还说别的了么?”
“他让我要好好休息,好好调养身体。需要什么,尽管向组织提出来,会尽量满足我的。”
杜心舟如实回答。
陶云晏低下了头,片刻,抬起头,扶扶近视眼镜。
“心舟,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杜心舟已经预感到了什么,脸色更苍白了。
“陶队请讲。”
“这个-----这个------”陶云晏继续吞吞吐吐。“你的丈夫------我的表妹夫李子华,他,他-----”
陶云晏说不下去了,使劲咽了一口唾液。
杜心舟忽地站了起来,她两眼发直,定定地看着陶云晏:
“子华,他怎么啦?-----”
“他-----他在9月21日攻城时,牺牲了!-----”
陶云晏嘴唇哆嗦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说了出来。
“啊--------”
杜心舟惨叫一声,身体摇晃起来,眼看着站立不稳就要摔倒,陶云晏急忙过来扶住她。
“心舟,表妹,你要坚强啦!”
杜心舟面无表情,两眼呆滞,喃喃地说:
“没事,我知道了----知道了-----我走了,谢谢陶队告诉我。”
然后像一个木偶一般,僵直着两腿,机械地木呆呆地走了出去,在走廊拐弯处,身体碰到一根柱子上,她似乎没有痛感,摸摸发红的胳膊肘,继续往前走去。
陶云晏用手势示意,早已守候在一旁的韦革命和小萍悄悄跟在杜心舟后面,以防不测。
医院花园里,杜心舟坐在长椅上,她的头深深低垂着,右手食指在腿上不停地写字,嘴里念叨着:
“子华,李子华、李子华------”
她竟然没有哭,她已经不知道哭了。可是她的呆傻,她的碎碎念,却比哭更令人悲伤!
杜心舟的样子把韦革命吓坏了,她再也抑制不住,冲上去一把将杜心舟楼在怀里,用力掐她的人中:
“心舟,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呀!-----”
“你不能这么憋着,哭出来就好了。子华不在了,还有我们呢!”
“哇—---”
杜心舟终于放声大哭,不,是哀嚎,是一颗心被刀子切割成碎片的痛苦哀鸣,是撕心裂肺的如歌长哭!
“我的夫君哪------你就这么走了,剩下我和孩子怎么过呀!------”
杜心舟悲沧悠长的哭声,震天撼地,刹那间觉得天光都暗淡下来。
周围的人都跟着哽咽落泪,韦革命也随着大哭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杜心舟感觉一双温暖的有些粗糙的手落在自己的肩膀上,随后是一个慈祥的声音:
“孩子,别哭了,子华要是知道你这么伤心,九泉之下他的灵魂也不会安生的-----”
杜心舟止住哭声,抬起肿胀的眼睛。她看到了两位鬓发斑白的老人站在自己身后,原来是公爹和婆婆!
“爸,姆妈!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早就来了,是你表哥不放心,让我们来陪你。”
“呜呜----子华,他不在了,他牺牲了呀!-----”
杜心舟又哭起来,大颗的眼泪沿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滚落下来。
“孩子,我们很早就知道了。就在在中秋节攻城那一天-----”
“你们早就知道了?”
杜心舟惊异万分。
“是的。”
“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啊!”
杜心舟睁着通红的眼睛,歇斯底里一下子揪住了公爹的衣袖。
“我们怕你接受不了,你还有重要的任务要完成-----”
公爹李少煊任由杜心舟抓着衣袖,平静地解释。
“后来,你肚里有了孩子,我们更不能告诉你了,会伤了胎气的。”
婆婆接着说,慈爱的抚摸着杜心舟的头发。
杜心舟频频点头。
原来夫君牺牲的消息,公爹和婆婆早就知道了,他们忍着丧子的巨大悲痛,强做欢颜瞒着她,担心她伤心过度,对身体对胎儿不利。
忍着,比说出来更痛苦、更煎熬。那个“忍”字,就是在心上插一把刀啊!
世界上的父母之爱,还有比这更伟大的么?
杜心舟止住了悲声,轻轻闭上眼睛,她的思绪回到了中秋节的晚上,梦境中那条波涛滚滚的大河边,正朝彼岸走去夫君李子华,手里高举着如血的彼岸花曼珠沙华,身体慢慢融进无尽的苍茫之中。
其实那个梦已经告诉她了,可是她不相信,她不敢相信,不肯接受这个现实,只想从高高的断桥上纵身跳了下去追随他而去。
她进一步想起了只有糊汤可喝的晚上,由于饥饿无法入睡,听到后院里传来的低低的呜咽,看到忽然变得很苍老的婆婆,被公爹搀扶着趔趄而行的身影。
“爸爸!姆妈!你们受苦了啊-----”
杜心舟一下子扑到婆婆怀里,再度呜咽起来。
婆婆为她擦干眼泪,整理好头发,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
“孩子,打起精神来吧,你还有好多事要做,我们李家的孙子在等着喊姆妈呢!”
杜心舟咬着牙,抬起了头,从婆婆怀里挣脱出来,站直了身子。
是的。虽然丈夫牺牲了,但她还有别的亲人,还有肚里的孩子,还有革命军里的战友,还有肩负着一个战地救护队员的责任,她必须好好活下去!
马萧来了。
他把李子华的遗物和一封信交给杜心舟。
那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亲亲吾娘子,我方决定再次攻城。敌人炮火很猛,但我们绝不退却。想你,祝中秋快---”那个“乐”字还没写,他就被城墙上敌人的机关枪子弹打穿了胸部-----
杜心舟再次痛哭起来,她的眼泪都快流干了,两眼干涩,不仅眼睛肿,连脸颊都浮肿起来。
这一连串的痛哭哀嚎,使杜心舟的嗓子哑了很久,跟人说话多了,肺部就觉得闷,感觉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