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短暂的安静。
没有咒骂,没有枪声,也没有惨叫。
只有整齐的越来越近的跑步声和口令声。
“一排长!”
“到!”
“迅速靠近友军,查明情况!”
“是!”
跑步声停止了,紧跟着是一个年轻而果断的声音:
“跟我来!”
听到“友军”两个字,起义湘军中有胆大的士兵,从灌木丛里和田埂后面探出头来,悄悄观察这支跑步过来的军队。
这支队伍大约有二百来人,年龄都是二十郎当岁,一个个黑瘦精悍,一律铁灰色军服、大檐军帽、布绑腿、赤脚草鞋。前胸挂满子弹袋,腰里挂着刺刀、铁水壶、搪瓷碗,后背上斜背着一条军毯,一把小铁锹、一只斗笠------一看就是全副武装长途奔袭而来,他们风尘仆仆,泥泞满身,却个个充满斗志,丝毫没有疲倦之色,步伐有力,目光如电。
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他们每一个人胸前都系着一条红领带,在阴霾的天空下,红领带显得格外耀眼亮丽,如同一簇簇跳动的火苗。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年轻军官,身材不高,额头宽阔,鼻梁高挺,和善的面容下,是一种书卷气和行伍气交织在一起的睿智与机敏。
这个军官的身后,也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军官,身材也不算高,国字脸,却长得龙眉豹眼,结实的胸大肌从扎得紧紧的军装里绷出来。他左手叉腰,右手提着驳壳枪,整个人如同一只下山的猛虎,显得非常霸气十足。
瞅了一会儿,发现这两个军官并没有杀戮的意思。几个胆大的起义湘军便小心翼翼凑上前去。
“弟兄们,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站在最前面的军官先开了口。
“我-----我们------”
起义湘军吞吞吐吐,不敢直说。
“快说,你们到底是哪里的?”
第二个军官发话了,四川口音响亮而又严厉。
“长官,我们是------起义湘军三十九团二营----”
那几个起义湘军被吓得直哆嗦,只好说了实话。
四川口音军官勃然大怒:
“二营?二营不是奉命防守碌田高地吗?怎么在这里?”
几个起义湘军都快哭了:
“我们顶不住了,北洋军太-----太厉害了-----”
川音军官立刻浓眉竖起:
“厉害?你们的枪炮是干啥子吃的?当棒棒使了?棒棒打人也很巴实啰!”
一个败兵见对方气势不凡,壮起胆子反问:
“长官,你们是那一部分的?”
第一个军官朗声回答:
“我们是国民革命军北伐先遣团!”
“革命军?从广东过来的?”
“正是!”
几个起义湘军都愣住了,随即突然明白过来,惊喜万状,向着四周狂呼大喊起来:
“革命军来了,我们得救了!”
“弟兄们,快出来吧,我们的援军到了呀!!!”
就像濒死的人突然得到灵丹妙药,或者走失的孩子在绝路上遇见母亲,起义湘军们纷纷从沟渠里、坟头后、芭蕉丛中,凡是能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把脱掉的军装重新穿上,扔掉的武器重新找出来扛在肩上,聚集在先遣团周围。
川音军官看到他们如此狼狈不堪,余怒未消:
“你们的长官哪里去了?”
起义湘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士兵才说:“营长老爷好像在树林里吃东西。”
“去喊他过来撒!”
那个士兵急奔而去。
几分钟后,王东原带着两个勤务兵慢吞吞走过来,也是一副狼狈样子。圆形的军帽松松地歪在脑袋上,军装的扣子有一粒没扣好,腰间的指挥刀由于刚刚挂上还不稳当,一看就是匆忙之下重新披挂的。
“兄弟就是起义湘军三十九团二营王东原,阁下是----”
“我是北伐军先遣团二营四连连长卢德铭,这是我的一排长李子华。”川音军官卢德铭指一下身边的军官。“我们奉命来帮助你们防守碌田高地!”
王东原哭丧着一张长脸:“你们来晚了,碌田高地-----没了!”
“什么?碌田高地失守了?”
卢德铭望望远处的碌田高地,气得鼻翼翕张直喘粗气:“一个小小的圩子都守不住,你们可是一个营的兵力,怎么搞得,莫总是丢死耗子么?”
“连长阁下不晓得,他们是六个团,清一色的英国枪,还有钢炮。”
得知对方是一个连长带着一个小排长,王东原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会儿见卢德铭训斥自己,就摆出了上司的架势,反唇相讥。
“我说卢连长啊,你们刚出兵什么也不懂。我们从元月份起义到现在,孤军作战和北洋军打仗,已经很够意思了。五个月来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结果呢,你们只来了一个团还不算,竟然还只派你一个连打先锋,请问那六个团,你一个连能顶住吗?”
面对一路溃逃丢掉阵地还找借口的败兵营长,卢德铭真想给他一记老拳,气急中,就听李子华高声喊道:“贺营长来了!”
二营营长贺声洋大步而来。
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军官,约莫二十四五岁,有着匀称标准的军人身材,一身合体的铁灰色军服,大檐军帽,整齐地挎着斜皮带,皮带前佩带着一只小巧的左轮手枪。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气宇轩昂,一双秀气的眼睛里满是自豪与自信。
“王营长,幸会幸会!”
“贺营长,欢迎欢迎!”
两个营长同时向对方行军礼。
礼毕,卢德铭和李子华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护卫在贺声洋身后。
王东原被这三个军官的凛厉气势镇住了。他们真年轻啊!自己熬到三十多岁才当上营长,而眼前这三个,乳臭未干就领兵打仗。心里酸酸的很是不服,嘀咕着,也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和北洋军碰一次,看你们还张狂不张狂?
但贺声洋根本没理会他的小心眼,此刻已经走到队伍前面,向士兵们大声说:
“弟兄们,碌田高地被他们弄丢了,我们怎么办?”
士兵们立正举枪,齐声喊道:“夺回高地,消灭北洋军!”
”对!我们是革命军人,是光荣的北伐先遣团。我们出征,不仅代表广东革命政府,更是代表中国国共产党,解救被军阀压迫的人民大众。这是我们第一次打仗,我们一定要打赢,大家有信心没有?
士兵们大声呼应:“有!”
卢德铭上前一步请战:
“报告营长,四连请求打先锋!”
贺声洋欣慰下令:
“好!四连做好准备,立刻反击!”
“是!”
卢德铭领命,转身向着自己的连队:
“弟兄们!目标,前面的高地,北洋军有好枪好炮,我们要把它换过来!”
面对李子华,又命令道:
“一排长!”
“到!”
李子华立正应答。
“你带领一排作为突击队!跑步前进!
“是!”
卢德铭抽出驳壳枪,用力一挥,高呼道:“弟兄们,冲上去!”
他自己带头冲上去了。
士兵们受到鼓舞,全都提起步枪,簇拥着军旗,向前奋勇奔跑。
王东原惊异地看着这一群无所畏惧的队伍,一溜小跑跟着后面连声劝阻着:“卢连长,快回来,他们是六个团,六个团哪!------”
“王营长,你先歇着吧!”
贺声洋微微一笑,做个手势,两个勤务兵冲过去把王东原连拖带拽架了回来。
败兵们在原地发呆,他们第一次见到这样不要命的军队,有些感动,还有些惭愧。有的士兵受到感染也想跟着冲上去,但看到自己营长被打怂的样子,只得乖乖呆着,做出吃瓜不嫌大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