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沙到株洲,火车完全瘫痪了。
株洲、衡阳一带,天天都在打仗,到处都是被炮火毁坏的断壁残垣,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死人没人埋,因为活的老百姓全跑光了。大白天,光秃秃的官道上不见人影,人们宁肯去爬陡峭的走山路,也不愿走在大路上挨枪子。
株洲车站。
杜心舟乘坐的火车像一头再也没有力气耕田的老牛,喘着粗气趴了下来。
“嘟嘟----”
一个铁路警官吹起了哨子,喊着:“下车了!下车了!前面打仗,火车不通,各位旅客自己想办法啦!”
旅客们陆续走下车来,月台上很快堆积了许多皮箱竹笼,大包小裹。
警官继续吹着哨子,督促着:“站台上不能久留,各位有马骑马,有轿坐轿,有驴车坐驴车,没有驴车就脚底板抹油----自己开溜好啦!”
警官的幽默把自己逗笑了,但旅客非但没有笑,有的反而哭了起来。
杜心舟不慌不忙,她拿出一封信,仔细看了看地址,对警官说:“先生,电话局在哪里?”
警官一指前方:“诺,往前直走,看到路口向左拐二百米就是。”
杜心舟谢了警官向前走去。杜心龙和小萍提着行李跟在后面。
电话局里,杜心舟在打电话:“谭叔叔,我们在火车站。”
听筒里传来一个男性浓重的湖南口音:“你们就在电话局不要动啦,我马上就来啰!”
“嗯嗯,我们不动,等着您。”
打完电话,杜心舟三个人站在电话局门外等待。这是农历二月上旬,株洲的天气比武汉温暖多了,银鼠皮大衣穿上有些热,杜心舟就脱下来搭在臂弯里。中午的阳光有点刺眼,杜心龙拉着小萍干脆躲在了茂盛的芭蕉叶子底下。
不一会,一辆轿车开了过来。
从车里下来一个30多岁的男子,中等个子,骨感清瘦,留着当时时兴的中分发型,身穿白麻纱的长衫,文质彬彬,俊雅飘逸,像个极具艺术气质的画家或者音乐家。但其人的真是身份却是洪帮株洲分会舵主,属于那种既能仗剑走天涯,呼友唤酒醉卧长安,又能一言不合抽刀割席断袖而去的人。如此枭雄,却偏偏外表儒雅,像一枚翩翩书生。
“谭叔叔!”
杜心舟迎了上去:“我是杜心舟。”
“哈哈,贤侄女,很早就听说过贤侄女蕙质兰心,文才和聪慧堪比卓文君的啦!”
谭向林打着哈哈快步走了过来。
杜心舟抢上一步,深鞠一躬:“晚辈给谭叔叔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贤侄女客气啦!”
谭向林双手作揖:“贤侄女,你爸爸对我有救命之恩,想当年如果不是他救下我,我早就变成大水棒了!今天有幸能为贤侄女帮点小忙,也算我终于能报答一二啦!走,上车!”
株洲城内,谭向林包下了一家豪华饭庄,专门设宴招待杜心舟一行三人。
为了保护杜心舟,谭向林在饭庄周围及大堂后厨,都安排了洪帮的弟兄警戒。
关于谭向林,来之前,杜心舟听父亲杜大江讲过他的故事。
出生在湘江边的谭向林,13岁就跟着父辈跑船。水边长大的男孩子,就和农田里长大的男孩要耕田一样,干水运是自然而然不知不觉的事情。他们把水乡里生产的稻谷、莲藕、家畜家禽等运往沿岸各个城市,再把城里生产的洋布、洋油、肥皂、香水等日用品载回来。
后来,随着现代工业的开始发展,江上有了用柴油做动力的庞大客船和商船,并且这些船能一直跑到上海滩。江海联运激发了谭向林的勃勃雄心,恰好一家外国货运公司招聘水手,他考上了,一边干活儿一边研究货轮的管理之道,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拥有一艘洋船。
26岁那一年,谭向林所属的货轮在上海码头停泊装货。休息日,谭向林在已经堆了很多货物的船舱里,很认真地辨认那些英文名称,为的是尽快提高英文水平。这时候喝得醉醺醺的洋大副走过来,一口咬定谭向林想偷东西,不由分说。操起船上的一根木棒就打,谭向林招架着,大声呼救洋二副的名字,哪只这位谭向林认为是“好哥们”的英国人,却做了大副的帮凶,谭向林被打得头破血流,他们不仅不松手,还把谭向林捆起来扔进了黄埔江。
同样跑船在上海装货的杜大江发现了水里的谭向林,一个猛子栽下去,用小刀隔断了谭向林身上的绳索。当时谭向林已经昏迷了,杜大江一手拖着谭向林,一手奋力划水,凭着强健的身体和良好的水性,终于把谭向林救上了岸。
后来,谭向林跟着杜大江在汉口做了两年。
有一段时间,谭向林恨透了帝国主义列强,不能看见外国的租界,不能看见外国的大船,一看见就情绪激动,就想冲过去放一把火。可是,汉口码头上的过往洋轮也不少,他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在杜大江的反复开导下,谭向林总算渡过了那段狂躁期,开始读书学文化。只读过一年私塾的他,一有空闲就就去码头附近的学校旁听,去大学里蹭讲座,慢慢地,他的思想开阔起来,个人气质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谭向林回到家乡株洲的发展情况,杜大江是从书信中得知的,怀着梦想的他,虽然至今没有拥有一艘洋轮,却拥有了一批肝胆相照的好弟兄,这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杜心舟望着谭向林,三十多岁的男子,那眼角的密密细纹,那习惯紧紧抿着的嘴角,内心的沧桑与愤懑,是俊雅飘逸的外表掩饰不住的。
“谭叔叔,您已经不简单了,能在家乡立足,呼风唤雨,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由于要受助于人,杜心舟语言里多少有些奉承。
谭向林似乎很受用,他哈哈大笑:“哈哈,其实没啥子啰!就是把脑袋掖在裤腰上,领着弟兄们去闯,火拼、占地盘、杀人,讨债、收保护费,这些你谭叔都干过啦!”
“可是,谭叔叔也有仗义的地方,您是湖南劳工会株洲支部的副主席嘛!”
“那当然,这些年,我没有亏待过任何一个弟兄,没有骚扰过一户老百姓,我只维护一方的公平正义,抱打不平。”
随着北伐战争的即将开始,中国工人运动以前所未有的声势蓬勃开展起来。而在享有“小莫斯科”的盛誉的湖南,早在1920年秋天,著名的工人活动家黄爱、庞人铨等就组织了“湖南劳工会”。中国共产党成立后,湖南迅速建立了劳动组合书记部湖南分部,在反对赵恒惕军阀统治斗争,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而谭向林,就是湖南分部株洲支部的负责人。
杜心舟钦佩地伸出大拇指。“谭叔叔,我能见识一下您的弟兄吗?”
“没问题!”
谭向林朝外面喊一声:“老于!”
“在!”
一个臂膀上刺着一条青龙的壮汉应声而来,谭向林低声吩咐几句,壮汉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