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醒过来了！”
耳边响起一个女性轻柔而欢喜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忙碌的脚步声，似乎有好多人朝自己这边围拢过来。但他看不清楚，好像隔着一层浓雾。早晨起雾了吗？好像没有啊，即使起雾了，怎么一天也不散呢！兴许是自己太累了，眼花了。他想揉揉眼，手却不能动弹，仿佛被什么东西绑得死死的。
手不能动，他就使劲儿眨巴眼，渐渐地，他看清楚了，围在身边的是五六个人，男女都有，有的穿着军装，有的穿着白大褂，都亲切地、甚至带着兴奋看着自己。
“好样的，许营长！”
一个带着浓重广东口音的男军医说话了，他显得很兴奋，对身边一个女护士说：
“给他擦擦脸上的汗。”
女护士立刻拿起一块湿毛巾，轻轻地温柔地在他的脸上擦拭着，那凉丝丝的带着女性常用的花露水的味道，使他的大脑渐渐清醒起来。
“再来杯水。”
男军医又发话了。
女护士立刻拿过一个盛满了凉白开的玻璃杯，送到他的唇边。他一口气把满满一杯水全喝了下去，顿时觉得就像有一股清泉，顺着口腔蜿蜒而下，流过喉咙、流过胃部，潺潺的凉凉的，把身体内的大火给浇灭了。
可他还是头疼，感觉特别的晕眩，身体轻飘飘的，上下眼皮仿佛沾了桃胶，黏糊糊的要合拢在一起，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让他好好睡一会吧-----”
许继慎迷迷糊糊听见男军医说了一句话，然后，就什么也不晓得了----
几张课桌拼成的手术台上方，用绳子吊着一盏大汽灯。
汽灯呼呼地响着，发出白色的光芒，把教室照得亮亮堂堂。
许继慎躺在手术台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
此刻，他已经完全清醒，心里明白自己伤势的严重性，但他的心底却十分安静祥和，与激烈的战斗相比，手术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作为职业军人，牺牲或者受伤挂彩，都是分内之事，都是光荣与自豪。他只想快点养好伤，早些返回部队，那些亲如兄弟的官兵，那些艰苦而充满胜利欢乐的战斗生活，给了他战胜一切痛苦和创伤的力量。
一股酒精和消毒水的气味充满了房间，陶云晏和护士们正在隔壁的房间里做手术前的准备。许继慎可以听到他们的低语和轻轻走动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杜心舟进来了，她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和白皙的额头。许继慎对杜心舟笑笑，他已经知道了，这个漂亮的女护士，就是五连长的妻子，一个从武汉翻山越岭南下投奔革命军的勇敢女人。
“今天没有不舒服吧？如果哪儿不舒服，就告诉我。”
杜心舟柔声地说。
“我很好，快点动手吧！”
许继慎心急地说着，想把头抬起来，被杜心舟轻轻按住。
“许营长，做手术可不能打冲锋。你这个手术不一般，把胸部都打穿了，还能硬撑两个小时，陶队长都是第一次碰到。”
杜心舟一边说着话，一边给许继慎量体温，她看看体温计，又摸摸他的胳膊，然后就要离开。
“喂！小杜，我的手术不做了？”
许继慎挣扎着又把头抬了起来。
“做呀！陶队马上就来。”
杜心舟转回身，给他盖好床单，她的眼里有一丝的担心，强作微笑。
许继慎觉察到了，就问：
“怎么啦，小杜，我的手术不好做吗？”
“不是，是清创时会很痛的，可麻醉药已经不多了-----”
没等许继慎再搭腔，杜心舟已经走进了隔壁房间。
又过了一会儿，陶云晏和几个护士都进来了。
陶云晏穿着浅蓝色的手术衣，戴着手术帽，消过毒的两只手平举着。他的身后跟着杜心舟三个女护士，手里端着装有手术器械的白瓷盘，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
陶云晏站在手术台前，望着许继慎，亲切问：
“许营长，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许继慎似乎胸有成竹，开口就说：
“我不要麻醉，把麻醉药留给更需要的弟兄吧！”
陶云晏连连摇头：
“这个要求不能答应，虽然麻醉药不多，但你的伤口紧靠着心脏，不麻醉你承受不住！”
许继慎有些不服，继续说：
“可以先试试。”
陶云晏丝毫不为所动，他严肃的眼神透过高度近视镜，射出一股理性冷峻的光。
作为外科军医，陶云晏医术高深，细致耐心，职业的需要使他异常的冷静和理智，为了病人，同时还需要有顽强的自信和固执。
手术开始了。
站在许继慎头部位置的女护士，展开一块白布要蒙住许继慎的脸。许继慎望着陶云晏直摇头，陶云晏笑笑，示意护士把白布拿开。
杜心舟和另一个女护士帮许继慎侧起上身，麻醉药从颈椎注射进去了。
可是，十分钟之后，麻醉药似乎没有起很大作用，或许是许继慎太坚强，他一直清醒着。清醒就会痛，非常的痛。
陶云晏惊讶地瞪大眼睛，这样的重彩号，他是第一次遇上。
看到陶云晏不知所措的样子，许继慎反而轻松了，冲他点头，意思是，开始吧！
房间里很静。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刀剪交换的金属碰撞声，汽灯发出的呼呼声，一切都在紧张而规律进行着。在手术室里，作为医嘱的绝对执行者的护士，主刀医生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护士必须立刻心领神会，准确及时地达到要求。医护之间高度默契和协调，是病人康复的重要基础。
在这一场生与死的搏斗，血与肉的冲击中，生命经受着严重的考验的战地手术室，陶云晏和杜心舟们，体现出了医护之间高度默契和协调，这也是提高病人康复质量的重要基础。
许继慎身上的伤口，已经和纱布粘连在了一起，但陶云晏用镊子揭开那一块块渗透了鲜血的纱布时，就像把身上连肉带皮全揭下来一样。许继慎的脸色变得蜡黄，豆大的汗珠在他的脸上滚动，剧烈的疼痛，就像一把尖刀刺进了胸膛，像一把钢钻呈螺旋状往身体里死死地拧动----
“许营长，受不住你就喊出来，喊出来就好了。”
陶云晏望着身体由于剧痛而不停颤抖的许继慎，关切地说。
“我们可以停一停。”
许继慎紧咬牙关，从牙缝迸出几个字：
“不----用，我忍得住------”
杜心舟心疼地看着这位坚强的营长，轻声问：
“据说歌声可以减轻疼痛，喜欢听歌吗？”
许继慎立刻眼里放出光彩，他望着杜心舟，吃力地说：
“嗯，喜欢----会唱安徽民歌么？”
杜心舟点头：
“会一点。不过我唱的不好，可能没有你老家的韵味。”
“没关系，唱吧。”
杜心舟略一思索，就轻声唱起来，她唱的是《采红菱》：
我们俩划着船儿
采红菱呀采红菱
得呀得郎有情
得呀得妹有心
就好像两角菱
也是同日生呀
我俩一条心
我们俩划着船儿
采红菱呀采红菱
得呀得妹有心
得呀得郎有情
就好像两角菱
从来不分离呀
“好了，好了！”
在杜心舟婉转清澈的歌声中，许继慎渐渐昏睡过去。陶云晏加快了清创的速度，他的手术服前心后背都湿透了，脸上的汗水不住地往下淌，一个护士拿手帕帮着擦拭。
手术结束。一切正常，一切完美。
几个男护士过来，小心地抬起许继慎放进担架里，送进病房。几天以后，许继慎被安排去上海进行后续治疗和休养。
1926年底，许继慎伤愈归队。
杜心舟再次遇到许继慎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后的初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