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街河子,一处破败宅院内,灯火点起。屋中央摆着一张桌子,一个方脸大汉坐在桌子上,靠墙四周围着一圈人。虽然人不少,谁也没说话。方脸大汉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伏在桌上,食指伸出,敲击在桌面上,似乎在打发无聊的时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小跑进屋,轻声禀告道:“金哥,二刀爷来了。”
金雕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绽出一朵笑容,迅速起身向外走去,见着马二刀,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二刀兄,候你多时了。”
马二刀手中拿着一把扇子,一副骚包模样,笑得没个正形儿,“老弟,一日不见,可想死老哥我了。”
金雕脸上笑嘻嘻,心里冷嘲不止。场面话谁都会说,可像你这般脸皮厚的,还真少见。想我?怕是想着妓院里那些香喷喷的婆娘吧。马二刀好色,谁人不知?
两人狠狠来了一个拥抱,气氛相当融洽。
入座后,马二刀把扇子往桌上一放,伸个懒腰,道:“老弟这么着急找我,难道是我请你办的事儿有了新情况?月饴楼认怂了?”
金雕稍微收敛笑容,有些严肃地叹口气:“有了新情况不错,只是...本来老弟我打算等事情成了,再找老哥告知。不想,事情出了差错。”
“什么差错?月饴楼不让你们进门不成?”马二刀笑道,“这还不好办,你们就在他门口呆上几天。这事儿就算告官,你们也有理,有那锭银子,谁也不敢说你们是想吃白食。”
“真要只是那样,我怎么敢劳烦老哥?问题不止于此。昨日...”
把和苏诫见面的事隐去,金雕将他怎么被下套、第二天怎么被挡在门外的事,一并讲出。
一边听着,马二刀脸色越来越差,听完金雕的叙述,马二刀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什么?丢你老母,就这样被骗了?这么低劣的手段也能上当,金雕你是干什么吃的?你这班手下也是吃干饭的?老子给你们钱,是让你们去搞掉月饴楼,不是让你们做善财童子,帮人家发财!你是猪脑子啊?他娘的,贱泼皮扶不上墙,猪胎里生不出人身,要你们有什么用...”
骂到激动处,马二刀气急败坏地狂拍桌子。
金雕等人被训得像孙子,不少人眼中露出不忿之色。不管怎样,他们是跟着金雕过活,这马二刀不过仗着马大刀的威风,凭什么这般居高临下?
骂吧,你且先骂着吧!你骂得欢快,等你死的那天,老子一并讨回来!金雕当然看不惯马二刀这副骄横的样子,只是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
“老哥啊,虽然是我不小心着了道,也怪那月饴楼掌柜的人老成精,弟兄们都是粗人。我金雕在此保证,决不会犯第二次错误。”金雕信誓旦旦。
“哼,那掌柜的老子也见过,妖是妖了些。”马二刀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大小和之前给金雕的那块差不多。在手中掂量几下,马二刀脸上显出肉疼之色。他虽然跟着马大刀吃香喝辣,终究是泼皮痞子一类,在市井闹闹还成,上不得台面,自然不会有多少银钱。前一锭银子砸下去,他手上紧了不少,再给这一锭银子,只怕要喝上几顿西北风。
不过,想到自己在月饴楼门前扔下的“豪言壮语”,如果自己不出这口气,不但自己咽不下,也在别人面前丢了面子。钱可以再赚,面子丢了却难拾回来。
看马二刀脸上犹疑,金雕用脚指头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无非舍不得这锭银子。此人的脾性,金雕早就摸透了,奸猾自私、小气狭隘,好面子不说,只想着天上掉馅饼。在南城片区,一文钱强买强卖,祸害了多少人。
马二刀犹豫半天,心中一狠,闭着眼把银子递到金雕手中:“老弟,这可是老哥最后一锭银子了,你千万要多支起几个心思,莫要再让人家算计了。到时候,且不要怪老哥不客气...”前面还是温声细语叮嘱,说着说着,不自觉恶声恶气,用上了威胁的口气。
“哪能呢,二刀兄交待的事,我就是抛了性命也得完成不是?”脸上笑容不减,把银子放入怀中,金雕心想,且看你多久死。
送走马二刀,金雕拿出银子掂量掂量,随意往旁边一人身上抛去,“这锭银子,叫弟兄们去浴堂洗洗,各个买套好衣裳。”
有人为难道:“金哥,这是二刀爷给的,让小的们去办事儿用,您这...”
金雕瞪着他,大嗓门骂道:“你叽歪个屁啊?让你们洗洗干净你们还不乐意了?麻溜的滚出去。”
众人皆走,独留下金雕一人。
原本拥挤的屋子空旷起来,外面的风吹入,使金雕裹紧了身上的衣袍。已是四月末,接近夏日,天气渐渐有些炎热,只有夜晚的风尚带着一丝冷意。吐了一口痰,觉得嗓子清爽许多,金雕却不去休息,安神闲坐,好像在等着下一位客人。
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走过来,进门前左右看了一眼,见没人跟着,才放下心来,轻轻踏进了门。
金雕眼皮子也没抬,淡淡问道:“如何了?”
来人咧嘴一笑,“金哥,找到了,已经安置在城外。”
金雕睁眼,眼中精光一闪,赞许道:“好,做的不错。一定要守好,千万不能有差错。”
马二刀啊马二刀,只能怪你以前作恶多端。作恶,可是会有报应的。
......
裕泰茶馆在蔡河北岸,夹在朱雀门和龙津桥之间,靠近内城城墙。老板姓王,行事爽快,也颇有手段,渐渐使茶馆颇具名声。
三楼凭栏处,两个少年相对而坐,一个锦衣玉带、神采飞扬;一个银扇白衫、从容淡然。
李元杰是个坐不住的好动性子,一会儿便起身趴在栏杆上,往楼下望去。又返过身,抱怨道:“哎呀,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喝茶,我觉得你的临江仙就很好嘛。”
“怕是你嘴馋了,想吃蚂蚁上树了吧。”苏诫一眼看穿李元杰的心思。
李元杰振振有词:“想吃东西怎么啦?那个孟子不是说过,‘食色性也’,穿衣吃饭是人伦,人人都要穿衣服,人人都要吃饭,人不穿衣服会冷死,人不吃饭会饿死。人只有穿衣服才不会冷死,只有吃饭才不会饿死...”乱七八糟讲了一大堆,听得苏诫直翻白眼。
“停、停、打住...”苏诫用手挡住李元杰喷射的口水:“元杰,‘食色性也’不是孟子之言,是告子。还有,谁教你这般说话的?一套一套。”
“是国子监的秦夫子教的,他教导我,和别人辩论,要道理说一遍,再反着说一遍;要顾及骈偶韵律。最重要的,要散漫流延,能用三百字,就不用两百字。怎么样,听起来很有道理吧?可惜了,就是他讲课太过枯燥,不然我还能学得更多。”
苏诫呵呵一笑,觉得分外滑稽,“元杰,你这位秦夫子,水平高的很啊。”确实高的很,深合后世写作文之诀窍。
李元杰以为苏诫在夸赞秦夫子,觉得与有荣焉:“那是,我的先生,岂是寻常夫子能比的?”
很快他又露出没落神情:“可惜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先生在堂上讲授,我总是昏昏欲睡。唉,父王总是为此骂我。其实有时候,看到那些书生们意气风发走过,我虽然取笑他们,心里还是挺羡慕的。”
苏诫安慰道:“你是小王爷,出身高贵,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何必羡慕他人?”
李元杰自嘲一笑,眉宇间有平日少见的忧愁:“出身算得什么?前途算得什么?将来从父王那里继承爵位,靠荫卜得个混日子的差事,浑浑噩噩,混迹在春阁酒楼中,靠斗鸡走马过完一生。死到临头了,在史书上留下纨绔无为的名声。这样的未来,谁甘心?”
苏诫默然无语。世事如此,人是向前看的动物。人们常言,有些人的起点,是很多人奋斗一辈子都到不了的终点。可站在起点上的那些人,却向往着更高的终点。没有谁愿意因起点高而裹足不前。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沉默半晌,苏诫终于说道:
“元杰,何必妄自菲薄。你还年轻,乾坤未定,怎知未来只能靠差事混日子呢?你是天潢贵胄,身边助力颇多,只要肯下决心,何事不能做成?读书一道,只是百千法门之一。大周读书人以数十万计,大部分人一生都寻不到站在朝堂上的机会,只能裹足不知进退,蹉跎光阴。你不妨把眼光从读书上移开,只要做你真正想要做的事,坚持不懈,总能做出一番事业,不靠家族荣光留名青史。”
“做自己想要做的...”李元杰有些迷茫。受世俗风气影响,他一直都把目光投注在读书上。荣王文采斐然,李清婉书不离手,在府中,两人的一举一动又无时无刻不影响着李元杰的想法。听了苏诫一番话,他豁然开朗,原来,除了读书外,他还可以做别的事。
只是,他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好像他自己也不清楚。
“苏大哥,你觉得我该做些什么呢?”李元杰问道。
苏诫反驳,“不,不要‘你觉得’,要‘我觉得’。我不是你,我想做的,与你想做的,定然不同。”
忽然,一个念头在苏诫脑中升起,瞄了两眼李元杰,苏诫越想越觉得可行。
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变成引诱小红帽的大灰狼,苏诫很是有些“愧疚”地用扇子遮住脸,旋即又想:不对啊,这是双赢的事情,我愧疚干嘛?
见李元杰还在冥思苦想,苏诫厚着脸皮引诱道:“元杰,你是荣王之后、宗室子弟,当今圣上是你兄长,你应当以宗室为念,助你皇兄治理天下家国、护佑你皇室一脉才是。大周天下是李氏太祖戎马征战一生打下来的,李氏的变动,关系到家国兴衰、天下兴亡,关系到亿万人民的苦乐,你是太祖子孙,你有守护李氏、守护大周的责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的责任,比我等匹夫,更大、更重!”
这一番话,有些不敬皇室,但正能量爆表。
李元杰正处在以梦为马的中二年纪,苏诫的话让他热血沸腾。让他明白,原来他的身份这么重要,原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李氏、影响着国家。是了,非能动风云,怎敢称王侯?
他的眼神亮晶晶的,看向苏诫,如同一位将赴戎场的战士,只等命令下达,便要为国捐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