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诫把王逸和张小七支开,决定独自一人去面对“暴风骤雨”。一来现在正是酒楼营业高峰,离不开王逸和张小七;二来那小王爷是独自一人,去的人多了,容易生出事端,倒不如一人见一人,事态变化更方便苏诫掌控。
走上二楼,一切都静悄悄的,并未有其他客人,除了张小七说的那位小王爷在‘临江仙’内。望着走廊尽头的‘临江仙’,苏诫有些感慨。没想到,他把‘临江仙’定作己用才不过几天,就被鸭占鸾巢。
站在‘临江仙’门前,苏诫深呼吸几口气,调整了心态,换上微笑,轻轻敲了敲阁门。
“进来!”一道分外年轻、甚至年轻到有些稚嫩的声音响起。
推门而入,进入苏诫眼中的,是一个...呃...被称作少年更为合适的年轻人。他不过十五六岁,头顶银冠束着发髻,与身上月白色的绸衣相得益彰;腰间挂着乳白色椭圆玉佩,上刻的图案却很奇怪,似是人形。面相俊俏,一双灵动的眼睛虽然故作威严,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眼中那股稚气。
此刻,这位“小王爷”手中捏着一把玉骨银穗扇子,正梗着脖子,努力装出一副目不斜视、“哥不鸟你”的“名士”模样。可惜,他那不断向苏诫瞥去的余光出卖了他。如此模样,倒有些像犯了错误还死不承认、等着家长安慰的熊孩子。
苏诫心中莞尔,提着的戒备也放下来。可以看得出,这位小王爷,不是大恶之人。
见苏诫站在一旁眼带笑意地看着他,小王爷忍不住了。他轻咳一声,装模作样问道:“你就这是家酒楼的老板?”眼光又忍不住在苏诫脸上乱瞟。
苏诫微微弯腰,行礼道:“正是。不知是荣王府哪位小王爷当面?”
小王爷得意一笑,把扇子一收,说道:“算你有点见识。本公子姓李名元杰,尚未及冠,没有表字。我父虽是荣王,但本公子年龄小,无有封爵,你可以叫我李公子或者杰公子。嗯,那你呢?”
到底是稚嫩少年,涉世未深,开口便倒豆子般把底兜了个干净。
“我?”苏诫答道:“小民姓苏名诫,与李公子一样,尚无表字。”
李元杰上下扫了苏诫几眼,把苏诫看得有些发毛,才慢吞吞道:“嗯,看你与本公子年龄不相上下...”他倏地想到什么,讶异道:“不对呀,你与本公子年龄一般,竟是这酒楼的老板?”
苏诫不卑不亢道:“正是,小民家中长辈故去,这酒楼便落到了小民头上。而且,小民年已十七有余,当比李公子痴长一、两岁。”
“这样啊,看来你比我大...”李元杰若有所思,旋即不满道:“你就别‘小民’、‘小民’的叫了,跟外面那帮讨厌鬼一般恶心。快来坐下,陪本公子说会儿话。”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苏诫坐在李元杰对面,朗声道:“不知李公子今日光临,有何事?我手下的几个,又如何惹怒公子了?”
李元杰一拍桌子,“本公子来干嘛?本公子当然是来吃饭的了。至于、至于你手底下人惹我的事嘛...”他有些心虚地挠了挠头,随即“强硬”道:“反正就是你们惹火本公子了,你必须得想法子去了本公子的火。否则...”
李元杰“哼哼”两声,显然是在作无声的“威胁”。可惜在苏诫看来,不见一点威慑力。
苏诫失笑,脑中想法转动,起了些大胆的心思。他没有与李元杰开口争“惹没惹”这般没意义的事,干脆顺坡下驴:“即是我月饴楼惹的事儿,自当我月饴楼解决。只是此处乃是就食之地,若要让李公子高兴,不如...为公子奉上一道美食如何?”
“哦?”李元杰眼睛一亮,“难道你这小店,真有很不错的美食?”而后一脸期待道:“那就快快叫人去做啊。”
这位李公子,眼色真配得上他的身份。好歹是双层酒楼,在他口中成了小店。苏诫起身,用手将放在桌上中央的烛台朝李元杰一边推了推,又走至靠墙饰柜前,抽出一本灵怪小说,放到李元杰面前,“既然李公子要品尝这道菜,不如由本人亲自来做,以示月饴楼的诚意,还请公子稍待。”
李公子好奇道:“你是东家,竟然也会下厨?真是稀奇。”他挥挥手:“去吧,别让本公子等太久。”
拿起桌上的灵怪小说,李元杰随意翻了几页,把还没走两步的苏诫叫住:“你等会,这里光线太暗了,多寻几只蜡烛过来。记住,要形制好看的。”
“......”
走出‘临江仙’,苏诫觉得很奇妙。“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一周前,他没有想到自己会穿越;没想到自己会入元州,继承一座酒楼;更没想到,他会与一位古代的皇亲贵族打交道。人生际遇,神奇无比,未来又会走向何方?苏诫有些期待。
楼下大厅人影绰绰,十几张桌子上只有小半坐了人,多是身穿粗布短衫的匠工和苦力。蔡河航运繁忙,靠码头吃饭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劳累一天,中午简单吃些包子面食,晚上则三三四四聚在一起,上酒楼饭铺点些便宜的肉食,嘬两口酒,啃三个馒头,吹几个牛,权作一天的犒赏。其余人可以不吃肉,但苦力不能不吃,毕竟卖的是力气活。
场面有些稀疏,苏诫微微摇头。既是用饭高峰,来客却不到一半,果真是有些萧条。
王逸正趴在柜台后面算账,张小七刚把一盘烧肉递到某张桌上。见苏诫下了楼梯,两人立即放下手里的活儿围上来,满心不安地看着苏诫。
“东家,怎么个情况?”张小七沉不住气,率先问道。
苏诫朝两人露出安心的笑容:“放心,没事儿了,无需担忧。王叔,您忙您的便成。小七,你去送几支蜡烛到‘临江仙’,顺便带些果干点心之类,一样拿一点,给那位小王爷淡淡口。”
吩咐完两人,苏诫走入后厨,想了想,把赵汉叫到跟前。此时正是晚食高峰,赵德脱不开身。
“东家,您找我有啥事儿?”赵汉在厨房和前堂间来回跑了不知几次,身上衣衫被汗浸出一大块印渍,气喘吁吁。
“别急,先缓缓。”苏诫从灶台上的水盆里舀出一勺凉水,递给赵汉。赵汉接过,大嘴一张牛饮而尽,一股清凉霎时驱散浑身燥热。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等着苏诫的下文。
苏诫询问道:“赵哥,你跟在赵叔身后,厨艺学了几分火候?”
听苏诫问得这事儿,赵汉脸上浮现得意之色:“东家,我跟着爹跑厨房跑了好几年,手艺应该不会差多少,有时候爹很忙,还是我替他炒菜的呢。”
看来不错!苏诫心道。他拍了怕赵汉的肩膀:“很好,赵哥,我正要做一道菜,一道独一无二的菜,你就跟在我身边学着,以后由你来做这道菜。”
啥?我没听错吧?赵汉有点懵,仿佛从新认识了苏诫一般。他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位小胳臂小腿的东家,还会炒菜?得了,谁让他是东家,乖乖听命令就是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围衫,帮苏诫围上:“东家,穿上这个,小心油溅坏了您的好衣裳。”
这赵汉,还真挺细心的。
苏诫已经把心思放在他将要做的这道菜身上。这道菜,正是后世川菜传统名菜——蚂蚁上树。按苏诫所知,蚂蚁上树的主要原材料——红苕粉丝,应该是元明时期才出现的食材。然而前几天的一个清晨,赵德炒了一份红苕粉丝给苏诫,苏诫才意识到,在这个被打乱的时空,许多东西已经提早被发明出来。正是那天的一碗粉丝,使得苏诫产生了做一份蚂蚁上树的想法。
从赵德处得知,这个时代,只是把红苕粉丝当作主食,没有把肉末和粉丝一起做菜的风俗。
就绪后,苏诫毫不客气地下达吩咐:“按我说的准备食材。红苕粉条一把、里脊肉三两、梅菜干一把,小葱、姜、蒜、豆瓣酱、油等佐料都准备好...”
正宗的蚂蚁上树,用的是红苕粉条、里脊肉和芽菜三种主料。其中芽菜由芥菜嫩茎切丝腌制而成,产于蜀地,只在蜀地流传,元州还没有芽菜这一品种,苏诫只得用梅菜干代替。
红苕粉条清香劲道,能够吸附各种味道,易被调料渗入;里脊肉肥瘦相间、瘦多肥少,瘦肉紧嫩富弹性,有一种特殊的鲜味儿,肥肉透亮不油腻,做得好更使人胃口大开;梅干菜口味偏咸,可吸收肥肉中的油性,中和口味。三者加于一处,苏诫有把握做出一道令人惊艳的蚂蚁上树。
“对,先把粉条放水里泡软,不要太软,适中即可。一定要放凉水里,用热水不行。算了,时间不够,先用热水煮吧...把肉且成沫,尽量切碎,唉赵哥,再切细些...梅干菜也切碎,切成和肉沫一样...”在苏诫的指挥下,赵汉一样一样准备着食材。等所有食材准备完毕,赵汉因一勺凉水而平复的心又燥热起来。
苏诫露出赞许的笑容,对赵汉勉励道:“赵哥,做的不错。接下来,你站在我旁边,看我如何烹制这道菜。切记要用心学,不能有一丝一毫遗漏。”
灶台火烧开,苏诫首先把梅干菜沫倒入锅中。“滋啦”一声,锅中飘出小股白烟,梅干菜沫和铁锅充分接触,进行着剧烈博弈。苏诫右手握着大勺,不断翻动。“首先,把梅干菜沫下锅,切记干炒,不可放油。一旦放油,梅干菜沫会凝成一团...”
梅干菜沫随着大勺上下翻飞,时而卷在一起,时而平摊在锅底,一收一散,如涛起涛伏,又似大雨密集落下,暗合韵律。一股香味自锅中散发,菜沫中的酱香已被完全炒出。
将梅干菜沫盛出,苏诫将肉沫倒至锅中。“第二步,将肉炒熟,炒至散发香味即可。炒肉时,要添一些酱油,增加味道,颜色也更好看...”苏诫嘴上说着,手没停下。翻炒十余次后,肉末之间炸起小气泡,有咕噜咕噜之声。将肉沫盛到碗里,把其中的油过滤出去。“油一定要过滤掉,不然没有黏性...”
赵汉已是看傻了。最开始时的一些不屑,变成了而今的全神贯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锅、盯着勺、盯着碗,生怕漏掉哪一步。苏诫的动作行云流水,似疾实缓,在赵汉看来,更加神秘。
“第三步,把粉条晾干,加入酱油入味,用筷子搅拌,防止粘结在一起...”苏诫拿起一双筷子,插入粉条中,上下左右搅拌。粉条的扭动,散出一缕缕热气。酱油沿着粉条光滑的表面滑动,渐渐将整盘粉条染成赤黑色。等拌得差不多后,苏诫又在粉条上淋了些许清油,“清油使得粉条柔顺,进一步防止粘结...”
“粉条拌好,该是第四步,在锅中倒入清油,把姜末、蒜末放入...”油与姜末、蒜末之间发生的反应,剧烈程度远远超过梅干菜与锅,滋啦声更响,无比浓烈的香气生发,瞬间直冲人的口鼻。“把梅干菜沫倒入...”黑褐色的菜沫与黄白色的姜末、蒜末融合,锅中呈现出黑白相间点缀的景观。“倒入肉沫,加入粉条翻炒...”
等翻炒均匀后,苏诫加入少许和豆瓣酱增味,最后撒上葱花,盛出,滴上两滴芝麻油。红褐色的粉条鲜亮有光泽,上面肉沫、梅干菜沫、姜末、蒜末均匀分布。粗细之间,葱花点缀,红绿相切,颇具美感。浓厚的酱香味缭绕其上,丝丝热气引人心绪。
蚂蚁上树,完成!
眼见一道美食由己手而成,苏诫兴致起来,只觉心胸舒畅,忍不住吟一首《蚂蚁上树》,权作雅兴:
肉沫香满爬粉条,红绿如珠更妖娆。
细细如玉作常餐,飘馋十里龙津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