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在赵汉的大嘴巴到处宣扬下,月饴楼众人都得悉了东家会做一道“了不起的菜”。有多了不起?且听赵汉嚷嚷:
“嘿你还别说,咱东家真是神了,脑瓜子不是咱们能比的...大勺一挥,真就比那啥、皇城里的御厨还威风...那个香啊,连我站在旁边都忍不住,更别说你们了...我进去收拾的时候,那贵人吃得比水洗的还干净,就差没把盘子啃喽...放屁,要是骗你们,那就让我脑袋进米粥...”
“你刚才喝的不是米粥么...”有人弱弱嘟囔,继而一阵哄笑。正是众人晚饭时,大家伙儿聚在一处,聊天打屁,各各说些奇闻异事、家长里短。这会儿赵汉的声音盖过众人,连王逸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张小三和张小七同坐在一条长凳上,笑嘻嘻地看赵汉夸口。往常张小五也与他们坐在一起,这会儿却是去看大夫了。
赵汉气急败坏:“哪个说的?刚刚哪个鸟人说的?你们喝的不是粥?和脑袋进米粥能一样?贱人...”
张小七高声戏谑道:“汉子,那菜叫啥名儿?你不会连名字也不晓得吧?”
“我当然晓得。”赵汉猛地一锤桌子,吓得众人一跳。“你们听好了,这道菜的名字叫——蚂蚁爬树!知道为啥叫这名儿不?俗话说得好,蚂蚁爬树——接连不断。这道菜呀,你吃了一口,就想吃第二口,完全停不下来。这可不就是接连不断嘛...”
赵汉此人,胡诌起来,声情并茂,还挺有几分口才和气势,唬得众人一愣一愣...
儿子在外面吹牛逼,老子赵德在厨房做另一道神秘美食——油炸长生果。长生果,后世称花生米。花生到底是由美洲传入华夏、还是华夏自古以来就有的作物,直到二十一世纪也没有定论。虽然历史文献中并无记载,但在处于新石器时代的钱山漾遗址中,曾有人发掘出过花生种子。在大周,花生已是很普遍的作物,元州附近的京东路、河北路、河东路,均有花生种植。
至于大周人为何把花生叫做长生果,乃是因为在此时的医学理论中,花生可滋养人体、补足裨益,使人延年益寿,故而称其为长生果。
大周人吃长生果,有两类方式:做长生果糕;用盐水煮。油炸这种烹饪方式,此时的大周尚未风行。苏诫提供给赵德“油炸长生果”的烹制法,虽不敢说天下无人试过,但在元州,绝对是稀罕的。
油炸长生果的制作程序远比蚂蚁上树简单,赵德仅仅试过一次,便已做得有模有样。在前堂和众人吹嘘的赵汉不会想到,今晚,他将点起蜡烛,和厨房相伴一整夜,度过人生中第一个不眠春宵...
元州内城西大街至崇明门、朱雀门之一段区域,赤檐白墙错落、高门大户堆集,多是王侯宅邸,与东大街官员府第遥遥相望。两处区域之重要,仅次于皇城。在南城蔡河区,最常见的是麻衣小帽的市井之徒,最常听的是呼朋引伴或讨价还价之声,时时有撒泼之音;在西大街,最常见的是朝服蟒袍、坚锐甲胄,最常听的是车之辚辚、马之萧萧,轮毂、铁蹄之金贵,连铺路之石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磕碰坏了什么。
西大街口,靠近御街之地,矗立着西大街区域最为庞大的楼阁群。近三百丈围墙围起,挡不住堂皇楼阁。大门三扇六开,上覆琉璃瓦,左右各有一尊石狮子,一雌一雄,脚踩绣球,威武不凡。特别是府门上方的金漆大匾,散发出威严肃杀之气,常人见之,无不远远避退——“荣王府”。
三个字,完美解释守卫京畿安全的侍卫步军在此出现的频率为何如此之勤。
摸黑回府后,李元杰本想悄悄溜回房,谁知荣王早已派人蹲在门口守着。李元杰一脚刚踏过门槛,立马被架走,直往客堂去。
客堂已点起两盏灯火,一个身穿蟒袍、腰系玉带的中年男子坐在堂中央的靠背椅上,手端茶盏,不急不缓地喝着。他留着短髭须,脸型与李元杰有八分相像,而眼中多了一丝犀利。配上面瘫似毫无表情的神态,使人察觉到点点冷冽。
见李元杰被架进来,男子眼中的犀利化作温情,嘴巴咧开一个笑容,说的话却不客气:“混小子,又去哪里消磨光阴了?浪荡到这么晚才回来。还不给本王仔细招来!”
这男子,名为李英,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受封荣王。
李元杰自小便惧怕父亲,哪怕知道父亲是故作严厉,心里也一哆嗦。禁不住腆着笑脸,将今日的行为一件件道出:“...后来,孩儿吃了瘪,心里气愤,便溜达到一处饭铺小店,碰到了一个很奇妙的人...”李元杰把苏诫、蚂蚁上树和《临江仙》等事情和盘托出,并从袖子中拿出那幅字帖,递给李英。
李英接过去,打开,只一眼,便叫道:“好字!”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走到灯下认真观察起来。王府的灯不同于普通人家的铜台蜡烛,而是立式、外有灯罩的图灯,无需担心失火烧掉什么。
越往深处看,李英心里越发惊讶。阅毕,他将字帖收起,对李元杰感叹道:“如此好物,当浮三大白!”
“父王何出此言?”李元杰不解。
李英呵呵一笑,大手拍了拍李元杰的肩膀,又指着字帖讲解道:“孩儿,来,你看。其一,观其字,风骨天然、遒劲优美,字里行间情趣不失,既有神、亦有韵。此种字体,之前闻所未闻,遍及朝廷,怕是欧阳公的字笔也有所不如,足可传世。如此好字,怎能不浮一大白?”
“其二,观其词,意境颇为浓烈,如实如幻,含蓄而入佳境。用韵、对偶等方面,更是几无可挑剔。如此上乘佳作,怎能不浮一大白?”
“其三,此字此词,竟出于同一人之手,且听你说,年龄不到二十。这般少年英杰,大周自立国来,少有人能比肩,将来必定大放光彩,说不定数十年后,便是又一大宗师。如此,怎能不再浮一大白?”
“孩儿,你可理解了?”
李元杰若有所思,而后大悟道:“果是如此。”
文坛宗师啊!李元杰没想到,区区偶遇之人,竟极有可能是未来如欧阳宗师般的人物。看来,拿玉骨银穗扇子换来这帖《临江仙》,不算吃亏。保不准,还占了些便宜呢。
看来本公子还是很精明的嘛!少年嘚瑟起自己的眼光来。不过,想到自己没有经过允许就把扇子给换出去,李元杰心中有些不踏实。他小心地问道:“父王,那个...我这幅字帖是用那把欧阳宗师送给您的扇子换的...没问题吧?”
“嗯?你拿那把扇子换的?”李英瞪了李元杰一眼,“臭小子,那把扇子,为父昨日已经答应送予婉儿,你竟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拿走!”
“什么?父王,你已答应把它送给姐姐了?”李元杰一呆,大叫,继而懊恼道:“早知道就不换了...”
李元杰坐不住了,站起身,焦急地徘徊来去,想着该如何应付姐姐是好。转了半天,依旧一脑袋浆糊。有心想回月饴楼把扇子要回来,却拉不下这个脸。好不容易才寻得一友人,怎能因一把扇子而弃之?然除此之外,又实在另无他法。
看李元杰焦急如蚁,李英拉住他:“罢了,这事儿不能全怪你,也怪为父没有和你讲清楚。既然东西已送人,断无再要回来之理。等婉儿问起,你就如实和她说...算了,还是为父亲自和她说吧,省的你挨一顿数落。这张字帖,为父暂时收着...”
听了前面的话,李元杰心中感动,到底是父王,如此为孩儿着想...可是听到末尾,感动成了傻眼。见父王堂而皇之地把《临江仙》据为己有,李元杰干笑道:“父王,那幅字帖,是孩儿的,你可不能独吞...”
然后...他就被“请”了出去,差点没摔个狗吃屎。扑通一声,把院子里的看家狗吓得一纵,差点被嘴里的排骨卡到喉咙噎死。那狗吐出排骨,朝李元杰“汪汪”个不停,直到李元杰拨开花草走近,它才认出主子,“汪汪”声变成了“呜呜”声,双腿前屈,尾巴竖起,讨好这位衣食父母。
李元杰正不爽呢,又碰到这不长眼的东西,便轻轻踢了狗一脚:“傻狗,你乱叫什么?”
那狗挨了一脚,“呜嗷”一声,低眉顺眼地退到墙角,趴作一团,没敢再出声惹小主子。安静地目送李元杰离去后,它才支起四条腿跑过去,重新叼起排骨,美滋滋地享受着...
垂头丧气出去的李元杰,没有注意到李英眼中徐徐泛起的复杂。
李元杰出去后,李英再度拿出《临江仙》,这一次,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读的是那样慢,声音是那样轻,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念透了、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印在脑海中。不知不觉,声音颤抖。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彩云归...彩云...彩云...”
李英嘴里反复念叨着最后一句,渐渐变成“彩云”二字,恍惚之间,好似在温柔呼唤着伊人。头一低,便堕下泪来,颗颗掉在地上,粉身碎骨,融于灰。昏暗的烛火不安分地跃动,将堂中另一张空置许久却犹如崭新的靠背椅照亮,不留一丝阴影。
大周皇帝的亲叔叔、身加无上荣耀、站在人间之巅的荣王,终于压抑不住自己,不顾王侯仪态,泪如雨下...
两盏灯火,两张椅子,一颗心,一个人。
......
清晨,天尚未根本亮起,雾气正在消散,夜晚残留的寒气还在侵蚀每一条街。南城街上已有不少人走动,有的赶早开早食铺子,更多的,还是去早食铺子里吃早饭的工力。他们一般有固定的吃饭地点,大都选在靠近蔡河码头的地方。如此,吃完饭,就近赶去上工。
提供早食的,是些不大的小店。一两人做餐,三四张桌子,主要供应包子馒头、粥、肉饼、发糕、汤面、粉丝等,还算丰富。很多苦力喜欢在早上喝几口酒,清醒头脑,提升干劲。普通酒楼是不做早食的,一来一份早食赚不了几个钱,二来还真未必比得过专门的包子店、豆浆店。只有像月饴楼这样经营不景气的小酒楼,才会起早贪黑地包做一日三餐,不放跑任何一块蚊子肉。
长久下来,倒真积累了一批忠实顾客。
众人如往常一样,等月饴楼开门后,就欲进入,却发现有了新情况。刚打开店门,张小七便提出一块半人高的木牌子,在门口放下,对各位食客抱拳行礼,朗声道:“各位客人,本店东家心善,决定让利于民,自今日起,连续三日降价。怎么个降价法儿,还请各位详细看木牌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