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咚!”
晨光熹微里,钟鼓相和响彻皇城,庄严肃穆的声音揭开夜的幕布,新一日的朝会开始了。
每日此时,官巷总是最热闹的,第一下钟鼓声响起时各家官邸几乎同时开门,接着,各色步撵、软轿倾泻而出,潮水般涌动在官巷通往承天门的大道上。
承天门是蓝沧皇宫的正门,因其居中向阳,正合承接天意、泽被万民之意,故名承天门。每日卯时,承天门城楼上的朝钟朝鼓会共鸣三响,待三声钟鼓齐鸣后,承天门开,百官由此处入宫上朝。
今日,一切如常,没有人注意到一顶灰扑扑自沈府抬出的轿子也混到了上朝的洪流中,直到三声钟鼓声毕,承天门应声而开,只见沈亦直缓缓从轿里步出,旁若无人向皇御大殿走去。他步伐踉跄,走得极慢,诸臣面面相觑,脸色各异,此人上朝是个危险的信号,只是这信号代表着什么却没人摸得准。
朝堂之上,朝臣列班整齐,司徒淮安与沈亦直并立文官首位,萧凌立于御阶,凌驾众臣之上。
清寒坐于龙椅上,视线从众人面上扫过,最终停在了沈亦直身上,眸中泛起些微笑意,却又在十二串冕旒的掩饰下隐于无形。
“内史之位空悬日久,致使永宁乱象滋生,今日朝会头一件事便是议一议这内史归属。”
上谕一出,大殿之上渐次热闹起来,诸臣七嘴八舌议论了一番,最终将内史人选锁定在两人身上,晋阳公孙免和安庆郡王姜越。
清寒轻抚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神不着痕迹从萧凌和司徒淮安身上扫过,只见二人皆不动声色,未发一言,看来这便是两党内部合议之后的结果了,淮党推选了司徒淮安的叔伯兄弟晋阳公,姜党推举了萧凌的岳丈安庆郡王。内史统御宿卫军,掌皇城邢狱、治安,论重要性谓之永宁诸官之最也不为过,两党这般争执不休,自是谁都不愿让对手得了这便宜。
清寒端起一盏茶,轻啜一口,心下已有了主意,于是不重不轻咳了咳,众臣闻声不由敛了声响,一齐朝上位看去。
“既然众臣都推举孙免与姜越,想来此二人必有所长,只是朕倒不甚了解,还请摄政王与淮相介绍一二。”清寒一脸从善如流望向二人。
清寒此言听着虽是殷殷垂询,但在有心之人耳中却成了责其任人唯亲之意,一时之间,诸臣眼神飘忽,面色三变。
“姜越乃臣岳丈,未免有失公允,臣不便多言。”
“臣与孙免亦属关系匪浅,合该避嫌。”
清寒安坐龙椅,面色如常,并不着急回应,正当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赫然响起。
“此言差矣!”
沈亦直颤颤悠悠步出文官列,先朝清寒揖首一拜,接着毫不客气道:“有道是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但凡一心为公,又有何嫌可避,除非姜越、孙免二人才不配位!”
“沈大人慎言!”萧凌冷声道。
沈亦直不理会萧凌,只向清寒奏道:“内史一职,事关重大,稍有不慎,永宁顷刻大乱,为社稷安稳计,臣举荐蒋宣重担此任。”
“先帝当年明旨对此人永不录用,沈大人当真年老昏聩了,连这种狂悖之言也说得出!”萧凌面色阴沉斥责道。
“摄政王既提及当年,老臣对此正有话要说,当年镇北王遭奸人构陷叛国,满朝文武唯蒋大人秉持公心替镇北王分辩了一句,如今看来蒋大人此举非但无过反而有功,按理镇北王冤案昭雪之际便是蒋大人官复原职之时,奈何当时正值新皇登基,诸事繁多,便耽搁了,如今内史空缺,招其再任此职正是合情合理。再者,先帝罢免蒋大人之时,摄政王尚困囿宫闱,如何言之凿凿先帝旨意,若臣所记不差,先帝仅言‘本朝再不录用’,如今新朝已立,再用蒋宣又何谈悖逆?”沈亦直再朝御座深深一拜,言辞恳切道:“永宁城之弊实非孙免、姜越之流可解,还望皇上乾坤独断,切不可听信别有用心者的误国之言啊!”
萧凌闻言怒色愈烈,正欲发作,清寒先声打断道:“摄政王前番既言避嫌,现下便不必多说了。内史一职就依沈卿所奏,此事既定,不必再议。此外,还有一事,朕需征询众卿意见,如今灾情未歇,饥民流离,朕欲再次赈灾,只是国库空空,免不了从各州县征粮以赈,此事艰难,朕正不知派谁去为好?”
清寒说罢,环视大殿一周,只见刚刚还斗成乌眼鸡的诸人皆忙不迭压低了脑袋开始装聋作哑。
“臣举荐侍御史苏墨任赈灾大臣一职,此人忠直刚勇,自当不负皇上所托。”沈亦直朗声开口,声如洪钟,皇御大殿骤然炸开了锅。
“小小七品官,朝堂之上还没有他的立足之地!”萧凌冷哼。
沈亦直摇头哂笑,转身面向众人,讽道:“苏墨既不登大雅之堂,诸位可有人愿挺身而出为圣上分忧?”
如此询问自是无人应答的,任谁都知道征粮以赈难于登天,此时站出来无异于以一身对抗整个官场,没人会当这个傻子,但此差事却也决不能落到沈亦直手中,早朝进行到这会儿,众臣心底都和明镜似的,天子欲借沈亦直的手搅动蓝沧官场这潭死水,一旦这水动起来,就该杀鱼了,而苏墨正是那柄杀鱼的钢叉。这是一道两难之题,要么奉命赈灾,以一人敌万人,要么任人鱼肉,做皇权之下的祭品,横竖逃不过一死。
“纵然众位大臣皆谦恭逊让,无人自荐,赈灾大臣一职也该由圣上权衡定夺,怎可儿戏!”萧凌面如寒铁冷冷道。
沈亦直并不回应,只是牢牢打量眼前众人,他们中有一些已然满头冷汗,身形不稳,直欲晕厥,只是光这样还不够,只有亲眼见到那口埋身之棺,这群人才会将惧怕刻进骨子里,只有他们怕了,这条赈灾之路才走得通。沈亦直目光骤然凌厉,朝向清寒躬身一揖,凛然道:“臣身为御史大夫,身负监察百官重任,有一惊天之言非道不可,新朝甫立,诸般祸端接踵而至,臣以为究其根本,皆为党争之故,太祖亲书蓝沧律,其中言明‘党争之祸,重可乱国,后代为继者,务必慎之惕之’,然自景邺中期,姜、淮二党并立,大肆党同伐异、祸乱朝纲,以致贪腐滋生,国无宁日,如今赈灾之务艰巨,断不可再任由两党妄为!”
萧凌两步跨至沈亦直身前,目露凶光道:“沈大人看来是病糊涂了,竟然跑到皇御大殿上大放厥词,就不怕为己身招来无妄之灾吗?”
沈亦直面色不变,坦然道:“老臣为官四十余载,无妄之灾也经历过数回了,何惧之有,至于摄政王所虑之证据,臣正要与诸大臣共览。”沈亦直转头望向着清寒恭声道:“启奏皇上,臣请即刻公示证据。”
清寒深深望着沈亦直,神色晦暗不明,在触及沈亦直从容的眼神时,她紧紧握住了拳头,赈灾之途,艰难如越天堑,总要有人以身殉道,她于心不忍却无能为力。
“准。”
清寒的旨意经由传令官之口响彻大殿内外,不多时,只见一人手捧十余本账册,一步一步走入殿中,此人正是苏墨。
行罢臣礼,苏墨沉声道:“臣耗时七年,多方查证,亲书两党贪污账本一十二册,今呈御前,以供圣上垂询。”
清寒将众臣慌乱的神情收入眼中,她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苏墨会意,打开账本首册,朗声念道:“景邺三年,蝗灾,时任邑县县令田季文贪污赈灾款项五十万两;景邺四年,时任允州刺史邓九昌大肆侵吞兵士空额,共计贪污一百万两;景邺四年,时任户部尚书苏万赠于定国候一串一百零八颗翡翠朝珠,价值六十万两……”
账本翻过一页又一页,大殿之上的躁动声也越来越大,终于,一声高喝在所有人的殷殷期盼下响起。
萧凌厉声斥道:“满口妄言,不知所谓!”
苏墨毫无惧色,直面萧凌道:“是否胡言,摄政王自可奏请三司会审一查究竟。”
司徒淮安闭目凝神许久,此刻骤然睁开双眼,言辞犀利道:“御史台执掌纠察百官之务,乃国之重器,立身端正方能肃正纲纪,然御史大夫沈亦直多年以来当值不为、粉饰太平,致使朝中贪腐之风盛行,社稷动荡,百姓罹难,沈亦直失职之过罪无可恕,臣奏请将此等庸臣立即捉拿查办!”
“说得好!”沈亦直大笑三声,缓缓取下头上乌纱帽,朝上位三叩首道:“臣自知怠政误国,自请入狱,只是这些账本均为苏墨多年细心查证而得,足见此人心细如发,耿直不阿,只有这样的人主持赈灾,那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灾民们才能获取一丝活下去的机会。”
清寒眼眶微红,她轻轻闭上双眼,长吐一口气,将内心的不忍全数掐灭,片刻过后,她已然恢复如常,与过往的每一日一般,又十分得体地扮演起了一个帝王的角色。她起身走到苏墨身前,拿起一个账本沉痛道:“贪腐成风,虽为臣失,亦是君过,自今日起,宫中开销削减一半,所得银两全部用于赈灾,人知过,然后能改,朕于殿前自罚以慰天下百姓,望诸卿也能以此为戒,永不再犯。”
沈亦直泣声附和道:“君忧则臣辱,皇上如此说令臣等再无颜立于朝堂!臣愿将为官多年积攒下的微末俸禄全数捐于国库,以资灾民,惟愿稍解吾皇之忧。”
殿上众人见状,无奈之下也只得咬牙‘表起了忠心’。
“至于这些账本,”清寒环顾众臣,沉声道:“即日起,全部封存,置于明净斋列祖列宗牌位前,若有再犯者,国法不容!”
众臣闻言皆轻轻嘘了一口气,只听清寒接着道:“侍御史苏墨彻查贪腐有功,擢升为御史中丞,另代赈灾大臣一职,统筹赈灾事宜,限期半年,灾情若无减缓,严惩不贷。御史大夫沈亦直为官失为,立即交大理寺严查。”
清寒目露寒芒从萧凌和司徒淮安身上扫过,淡淡问道:“不知摄政王与淮相意下如何?”
两人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但在眼下,却不约而同道出:“皇上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