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酉时钟鸣鼓响之声悠悠传来,崇明馆中灯火骤亮,这里是蓝沧皇宫的藏书楼,楼体由青砖砌筑而成,黑色石瓦封顶,崇明馆分五层,内置楼梯连通上下,其上四层皆用于收藏典籍书册,底层为圣驾躬读之所,设御榻、书案。仁槿帝继位后,虽大事频发却也没有断了日必展卷的习惯,本朝更于崇明馆内特设讲席,每逢单日便会请诸子大家来此处为圣上讲学。
宫人自崇明馆内鱼贯而出,跪候圣驾,不多时,就见两列明黄色宫灯自远方摇曳而来。清寒像往常一般挥退宫人,疲倦地卧于榻上,按了按胀痛的额角歇息片刻,便拿起案头上昨日读了一半的书细细翻阅。
“淮相身子如何了?”清寒目不离卷,随口问向侍立一旁的穆凡。
“太医探过了,说是操劳过度,还需静养。”
清寒闻言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三日前早朝,蒋宣奏秉永宁治乱初见成效,清寒大悦,当朝封赏治乱功臣,蒋宣自然是头功,慕容长风、乐施、鞠铭柘三人亦官升一级,甚至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吏也借此得了封赏。姜、淮众人面面相觑,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深切地意识到官场革新已然近在眼前,这些人着实想不管不顾地闹一场,但摄政王远在莲台城,淮相又闭目不言,没人敢当众犯圣怒,纵有满腹不甘也只得狠狠咽下。只是自那日之后,淮相便告了病假,相府大门终日紧闭,谢绝一切访客,只安心养病。
清寒想了想,抬眸对穆凡道:“送些补品去相府,告诉淮相朕盼着他早日病愈还朝。”
穆凡领旨退下。
清寒放下书,大战将至,她的心也跟着激荡起来,而司徒淮安于暗处的蛰伏与萧凌摆在面上的野心无疑又给错综复杂的局势增添了几分艰难,她索性持了一柄烛台走向一旁的隔间。那里本是圣驾小憩之所,后被清寒下旨重新布置了一番,将原先的软塌和屏风挪走,在屋子中央摆上了一个沙盘,又在四壁挂上了几张巨幅地图。
清寒锐利的目光在一张地图上细细逡巡,那是一张汴水国境图。蓝沧目前深陷三边作战,但究其根本,北边的燕人才是祸源,援助汴水一战若败,燕国将会以汴水为给养迅速壮大,蓝沧最精锐的镇北军会被牢牢按在边境线上,用以防备可能从各个方向袭来的燕骑,韩子胥叛军和风吟海军势必也会趁机狠狠咬住湎江一带和东部沿海,届时三线战事会将蓝沧拖入无尽深渊。
隔间寂静无声,只有清寒手中的烛台时不时爆出一两下火星子的‘噼啪’声,此时丰月白掀帘而入,奏禀镇北王遣人回朝述职,正于外间求见,清寒颔首示意来人御前回话。锦帘一掀一合间,进来一位银须将领,那人身着轻甲,目光如炬,宽厚的背脊挺得笔直,眼里布满了血丝,被露水染湿的袍摆重重垂在腿边,不难想象这位老将经历了数个披星戴月的匹马驱驰才从镇北赶到永宁。
“末将镇北军左将屈战英奉命入朝述职。”
清寒瞅了来人一眼,一丝疑窦闪过心底,慕容靖为何派这样一位老将跋涉千里向她复命?然而她面上却丝毫未动,抬手免了他的礼,又打发丰月白去寻些吃食,这才问道:“慕容将军对汴水湘王所述抗燕之策是何看法?”
“皇上圣明,此事干系重大,为稳妥起见,镇北王不得已令末将以述职为名回朝复命。”屈战英先是抱拳告罪,接着奏道:“武牢关一役后,燕骑精锐十不存二,欲取汴水,其可用兵力至多不过五万,反观我部联军,则多出燕敌二倍有余,湘王敢夸下海口一招制敌所倚仗的便是这份兵力优势,但要使优势转为胜势尚需人为,镇北王断定此战若依湘王之意重兵埋伏牧马原,则必败无疑!”
清寒瞳孔一缩,猛地转身看向那张汴水国境图,并将手里的烛台往上举了举,使汴水北部地区看得更清晰些,目之所及赫然便是汴水最大的天然草场——牧马原。她自语道:“燕人垂涎牧马原久矣,且那里方圆百里皆为平原,极难构筑工事,最适合骑兵作战,四万燕骑一个冲锋就能拿下牧马原,只要我部联军集中优势兵力于牧马原以逸待劳必能一举歼灭燕骑余部精锐。除非,荀辽此战另有他意……”说至此处,清寒骤然噤声,举着烛台的手随之颤了颤。
“镇北王断言燕军首战绝不在此处!”屈战英近前两步,手指着牧马原一带道:“牧马原幅员辽阔无险可守,燕骑虽可轻易取之却无力分兵驻守,他们若打算在此处烧杀抢掠一番便打道回府倒罢,但要再向南行军便非破雄关蚩尤城不可,蚩尤城城防扎实、粮草充足,完全有能力阻敌城下固守待援。荀辽野心勃勃却无奈沉疴缠身,此番破釜沉舟突袭汴水绝非为一时之利,而是为长久计。汴水东临燕地,国富而兵弱,恰如荀辽嘴边的一块肥肉,他觊觎汴水之心久矣,既然甘冒风险出兵又怎肯品咂些许肉沫便离去。既如此,欲取汴水,先夺临渊!”
屈战英指尖划过地图上大片区域,最终停在了汴水东南部一个小小边关——临渊城。他接着说道:“皇上请看,此乃临渊城,地处汴水东南边陲,北靠终年积雪的苍狼山,南望离江天堑,东临蓝沧北境,西去不远便是汴水最富庶的望都谷地。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仰赖蓝沧与汴水之间局势稳定,百年未有战事,想必不会驻守太多兵力,若燕骑孤注一掷取道苍狼山而下,完全有可能一息之间攻克临渊城,再据险守关,一来斩断蓝沧援汴水之要道,二来可直取望都谷地,继而以望都谷地为根基大肆扩兵,不出半年便能兴兵二十万,届时燕人的铁蹄足以踏破汴水全境。”
清寒沉声问道:“临渊城确为战时至关重要之地,依慕容将军之意,此战如何打?”
“镇北王言,此战有三不可,一不可将重兵屯于牧马原,汴水各镇守军需收缩兵力严阵以待,由湘王居中调度,以防燕敌走投无路之下豕突狼奔;二不可由慕容世子挂帅,世人只知燕国骑兵凶悍,岂不知就算舍弃骑兵冲杀之法,下马作战的燕骑战力也远高于普通步兵,且尤擅攻城之术。守卫临渊城将是一场血战,镇北王已自三军中遴选了三万步兵精锐,并恳请皇上另择一位守城经验丰富的老将为帅,如此才可保临渊城不失;三不可放攻城敌将归燕,据镇北密探报,燕国大皇子荀毅于半年前秘密离境至今未归,所以此次领兵作战之将定是三皇子荀昭,只要临渊城一战我军生擒荀昭,燕国朝堂唯恐社稷后继无人定然自乱阵脚,再加上荀辽对其三子的看中,再欲部署必然投鼠忌器,只要荀昭在手,他日不论是战是和,主动权都在我手。”
屈战英说罢,望向圣驾,见清寒神色如常却久久不语,他心底不由打起鼓来。当此时,只见去了有一会儿的丰月白提着食盒进来,清寒见状不再提方才二人所论,转而浅笑道:“屈将军一路辛苦,想来尚未用膳,不妨将就用些。”
屈战英一时弄不清圣上对镇北王之策是允是否,正是心焦如热锅上的蚂蚁,生怕面前这位少年天子不纳王爷忠谏一意孤行陷镇北精锐于险地,故而面色极为僵硬,却又不敢当面违抗圣意,只得接过碗筷味同嚼蜡地站着用膳。
清寒将屈战英焦急不安的神色收入眼底,知其所忧却并未动声色,虽然她已然认可慕容靖所奏,但仍有一惑未解,于是闲话般问道:“屈将军方才言及燕骑亦擅攻城之术,是否亲眼所见?”
屈战英将碗筷放到一旁,抹了抹嘴道:“回皇上,自景邺元年始,先帝设镇北军驻守北境抵御燕敌,至今已有一十七年,镇北军共击退敌袭七十二次,期间燕骑四次危及镇北城防,这四次守城战,末将蒙镇北王不弃皆被委以重任,是以对燕骑攻城之凶悍印象尤深。”
清寒点了点头,面沉如水,内里却翻起巨浪。慕容靖特意派这位深悉燕骑又善于守城的老将来复命应是属意其挂帅,但面上却一句不提此事,只尊臣子之份绝不越雷池半步,若她所料不差,即便这个三军统帅之位最后花落别家,屈战英也会奉慕容靖私令以个人名义请战。临渊城一战福祸难料生死未卜,屈战英毅然来朝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他舍命尽忠的对象究竟是朝廷还是远在北境的那位镇北王?
镇北王护北境安宁,其爵位世袭罔替,慕容靖、慕容长风皆为忠良,但难保三四代之后这一脉会出奸佞之徒,主奸而臣忠实乃藩镇取乱之道,然而面对镇北可能存在的威胁,清寒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如今只能以安抚为上,待寻得时机再行筹谋。
“屈战英听旨!”
屈战英跪接圣旨。
“今封镇北军左将屈战英为临渊城守军统帅,镇北世子慕容长风为副将,着二人立即前往北境率三万镇北精锐奔赴临渊城驻守。”
屈战英闻旨内心激动,抱拳的双手颤了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清寒上前一步,扶起这位老将,恳切道:“朕便将临渊重地交给将军了,镇北王看中的人,朕信得过。”
“末将定不辜负圣上和镇北王信任!”屈战英眼角微湿,铿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