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齐蘅猛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鲁挚道:“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虞国守备如此不堪一击,皆因内里出了问题?”
鲁挚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脸色顿时难看地有些骇人。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声音有几分喑哑。
“殿下有所不知,自打您离开虞国后,长公子在朝堂上越发活泛起来。他借着巡察各地灾情,私下结交九州州牧,又与边境守将暗通款曲,中间还闹出了私扣粮饷、聚众淫妓等不少荒唐事。
齐洹行事出格,很快就被御史台捅到了主君那里,主君大怒,连下三道敕令急召他回都。长公子畏惧刑责,在外迁延多日才调转车折返国都。孰料他的人马刚到郊外便踌躇不前,似是在观望些什么。
恰在这时,有斥候来报说兖国北府军的先锋部队距离都城只有不到二十里。数月里兖军接连拿下我五州七地,主君心中早有警觉,他命我急调益州、青州两地的兵马拱卫京畿。怎奈北府军此番来势汹汹,我调兵的符节尚未来得及发出,郭戍的骑兵便已杀到了城下。我本打算将主上与公主护送出城,却不曾想……”
鲁挚说到这里,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他通红着一双眼,目眦欲裂地愤慨道:“谁曾想,齐洹原本驻扎在郊外的亲兵队竟抢在兖军前头,偷袭了城门上的一众守将和卫兵,打开城门迎郭戍的军队入城。
齐洹甚至亲率一队死士,拦截了护送主上出城的羽林军。我在皇城角门外等候多时,仍不见主上与公主的身影,心知不妙,便沿途去寻,待我赶到时,却见羽林军和随行的内监已死伤大半,主上……主上也在混乱中被那逆贼一剑洞穿后心,当场气绝!”
齐蘅听闻如晴天霹雳一般,惊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抬手直指鲁挚,颤抖着嗓音诘问道:“你……你说什么,阿爹是被大哥他……不可能,不可能!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这样攀诬长公子!”
鲁挚额上青筋暴起,唇齿战栗。他艰难地咽了下唾沫,话音里拖着实打实的哭腔,嘶哑道:“殿下,鲁挚蒙主君大恩,若非亲眼所见,怎敢胡乱指认戕害他的真凶!殿下,我要是有半句不实,便教我永堕阿鼻地狱,不得好死!”
齐蘅听到这里,只觉得挨了一记重击。她与大哥并非一母同生,感情说不上多么亲厚,但自小也算和睦。齐洹向来寡言少语,说话做事时常显得木讷,阿爹虽不十分喜爱他,然在名位上却从来没有亏待过他。齐洹的生母出身卑贱,阿爹为了顾全他的颜面,便将他交给自己的母妃照拂。
从前母亲尚在时,齐洹时常往椒兰殿中请安,那些年她少不更事,总喜欢缠着他说故事给自己听。大哥在经史子集方面虽不甚精通,却喜钻营盐铁实业之道,那时她只觉得大哥见识广博,对民间风物知道的也多,比起那些满口酸文假醋的老夫子不知道有趣多少倍。
可是父亲看不上他的做派,说王公子弟在朝言利,沾得满身铜臭之气,无端失了身份。大哥被父亲训斥以后,性情愈发阴郁乖张起来。但他在母亲面前却从来不曾失了礼数,连带着对自己也还算得上亲善。
齐蘅知道了大哥弑父的真相以后,整个人如坠冰窖,心底腾起一股寒意。她久久回不过神来,这时只听鲁挚在耳旁接着又道:“北府军入城以后,直杀虞国宫室,沿途凡见活口一概不留。皇城的羽林军大多为宗亲贵族的子弟,勉强混个官爵而已,根本无力抵抗,加之援军迟迟不到,整个国都都成了一块死地。
郭戍的人马撞开宫门,刚巧遇上经历完一场混战的羽林军和齐洹的亲兵,郭戍为了抢功与齐洹的人起了内讧,我本想杀了那大逆不道的贼子,为主君报仇,岂料一着不慎被北府军的弓弩手射中了左膝,如此才被擒获。齐洹为了掩人耳目,便也假意被俘,又不知许了郭戍什么好处,竟哄得他替自己递上降书。”
齐蘅闻言,果见鲁挚的左腿微蜷,行动间有种说不出的僵硬。齐蘅长叹了口气,示意聂安端把椅子过来,让鲁挚坐下再说。鲁挚堂堂七尺男儿,一时间竟被她的贴心关怀感动到近乎哽咽。
他眼含着热泪,神情激愤道:“殿下,我鲁挚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人,北府军狂悖无道,淫我妻女、屠我家人。放着此等深仇大恨不理会,我鲁挚还能算是个男人吗?”说罢,他缓了口气,向齐蘅动容道:“不论殿下信我与否,我苟且偷安到今日,便是为了给主君和我无辜受戮的妻儿一个交代!殿下您有所不知,阿瑗她被人糟踏时,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啊……”
鲁挚说到这再也说不下去了,齐蘅看着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军中儿郎跪在自己跟前泣不成声,念及长姊与她那未曾谋面的孩子,心头一阵绞痛。只是她不再垂泪,这些天她掉的眼泪已经足够多了。
齐蘅缓缓起身,绕过桌案来到鲁挚身旁,伸手按上这位大将军的肩头,掌心异常灼热。她手上微微发力,似是在安抚又像是要着意提醒他些什么。鲁挚扬起头,只听齐蘅盯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今有豺狼磨牙吮血,教我饱尝锥心蚀骨之痛,幸得上苍垂怜,仍留我一杆瘦骨苟活于世。且待来日,我必定亲执长矛,将那群牲畜剥皮抽筋,以告慰虞国数万万亡灵。”
齐蘅说这话时声音并不大,语气亦是波澜不惊,但每个字却都像是经过千锤万凿一般,棱角锋利,寒芒隐现。鲁挚没有再开口,只是在聂安的搀扶下站直身子,对着齐蘅重重一抱拳,重新披上斗篷匆匆离去。
齐蘅立于窗前,望着他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只觉得心上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从未想过亡国的真相竟是如此残忍,叛国、弑亲、屠杀……过去几个月里精心抚愈的伤疤,被人猝不及防地又一次撕开,血淋淋地曝露在眼前。
“这样也好,”齐蘅心下暗想,“越是触目惊心的,越是不容易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