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烟匍在地上一动不动,前额处血肉模糊,早已绝了生气。齐蘅脑中“哄”地一响,不自觉瘫倒在她的尸体旁,双手沾满了璞烟的鲜血。
“璞烟……”齐蘅口中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却再也得不到一丁点回应。
齐蘅悲愤不已,她扶着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猝不及防地扑到“三角眼”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几乎是怒吼着诘问道:“她……她做错什么了?你凭什么这样对她!”
那驿丞见闹出了人命,原本尚有几分心虚,忽见以往任人拿捏的虞国质子这时不知哪来的胆气,竟敢公然顶撞自己,转而又恼羞成怒。
驿丞掂起手里的马鞭,用力照着齐蘅面门上抽去。齐蘅本能地伸手来挡,却仍教鞭梢在颔角留下了一道青紫色的血痕,旋即一个趔趄撞到了身旁的柱子,左肩被撞得生疼。
“三角眼”一脸阴鸷地俯身逼近她,阴阳怪气地说道:“做错了什么?这小杂种偷拿驿站的公银,依照兖国律法当处以三十戒鞭。是这小子孬怂,老子还没来得及碰他,他倒先吓得自裁了。怎么,老子不追究你的株连之罪便算你走运了,你还敢找老子讨要公道不成?”
驿丞如此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甚至在璞烟屈死后还要强加罪名,齐蘅顿时感到一阵气结:“你若当真依例,就该把她交给大理寺,方才在场之人皆亲眼所见,璞烟分明是不堪羞辱这才寻了短见!”驿丞闻言暴怒,甩手便是两个耳光,打得齐蘅跌坐在地,一股腥甜蹿上喉头。
那驿丞犹不解恨,上前还欲继续对她一阵拳打脚踢,却被驿站的主簿拉开了。
那主簿姓田,平日里没少跟在驿丞后面狐假虎威,对齐蘅主仆二人更是极尽羞辱之能,但此时他却担心“三角眼”手底下没个轻重,打死了一个仆人事小,若真的把这个虞国质子打死或是打残了,只怕跟上头不好交代。
田主簿对着“三角眼”一通耳语,好言安抚了几句,这才让他罢了手。那“三角眼”临去前还不忘对着地上的齐蘅啐了一口,围观的小厮们在一旁指指点点,时不时地传出一阵哄笑声。
齐蘅木然坐在原地,身旁只有璞烟早已冰凉的尸体。璞烟七岁时便成了她的近身侍婢,这些年照顾她的日常起居无不尽心竭力,纵然性情有几分娇纵,待自己却始终一心一意。齐蘅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替璞烟阖上双目,却突然发现她右手紧紧握拳,仿佛攥着什么东西一样。
齐蘅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一块碎如齑粉的糕点静静卧在掌心。齐蘅蓦然想起,今日早晨璞烟出门时,曾欢天喜地地伏在自己耳旁说:“公主,昨天我拿你的那幅山居图卖了两钱银子,就藏在床板下面……嘻嘻,他们都不晓得,公主你等着我,我给你带素芳斋的红豆饼哦……”
璞烟就这样曝尸在光天化日之下,无人敢替他收敛。最后,一个老杂役在齐蘅的百般央求之下,将璞烟的尸身藏在泔水桶中,趁夜运到荒郊的废弃道场偷偷掩埋,如此这件事情总算是含混过去了。
璞烟死后,齐蘅越发不见了笑脸,日日不思饮食,夜夜辗转难安,如同泥胎木偶一样全无生气,人也一下子清减了许多。那驿丞当日因为气急闹出了人命,不免有些心下难安,加之自觉从齐蘅身上再榨不出什么好处来,从此便也不屑得再寻她的麻烦。
与此同时,六国之间风向陡转。兖王好战黩武,虞国首当其冲地成为兖军铁蹄染指的受害者后,其余四国,尤其是与兖国西南面有大片水域相连的大于,见此心中早已警醒。
大于国朝堂之上有人谏言,要以“义战”为名,出兵襄助虞国收复被兖国侵吞的全部城池。大于水军素有“潜底蛟龙”的威名,如若两国当真联手形成掎角之势,届时,不管兖国的镇南军再如何骁勇善战,也难免会左支右绌、穷于应对。
风声传出,南部尚书蒋文政为了替王上分忧,便在朝会上向其谏言道:虞国经历了几场战役的惨败,实则已经元气大伤,只要兖王下令对其多加抚慰,使之免于亡国之忧,老虞庄公也就无需和大于国联手再兴战事。
兖王听罢,觉得蒋文政的话倒是有几分入情入理,遂下了一道抚慰诏命,连哄带劝地对齐蘅好一通安抚,又恩准她可在兖国境内自由行走。
齐蘅一言不发地听内监念完那道废话连篇又虚虚实实的谕旨,依着兖国规矩行九拜之礼谢了恩,面上却始终波澜不惊。她知道,兖王是想告诉她,她齐蘅从现在起,虽仍是个阶下囚,却不必时刻担心有性命之虞。而身为虞国质子,她自然要懂得投桃报李,往后只要老虞庄公轻易别错了念头,齐蘅的日子便不复从前那般艰难。
那厢,“书呆子”甄寄果不食言,第二日一早便遣家中奴仆传来了口信。“我家大人说,这布绢上所书,乃北渊王朝时甘闾等地的文字。戎狄之乱后,甘、闾几州百姓纷纷南逃,其中多数定居在江原一带,也就是今天的兖国和阳暨国。”
符晏听了这番话,心中不由得起了疑惑:“六国分立以前,北渊王室确曾笃信佛教,乾元年间还曾有一位高僧云游至兖地诵经弘法,听闻当日出了不少异象。赧王知晓后,认定是真佛降世,这才在平邺城郊外修了那座清凉道场。待到兖国自立,兖文信公对神佛之说不过尔尔,连带着清凉道场也日渐荒废了下去。此物怎会与清凉道场扯上干系?小货郎拼死将它交到我手上,又想告诉我些什么?”
传话的仆人见揆敬侯满脸费解,于是抿嘴一笑,又道:“我家大人说,布绢末尾处还有几行字,他参详许久,仿佛是《无量寿经》的一段话……”
听到这,符晏怕了似的出言打断:“行了行了,诵经念佛的事情有延年和尚一个就够了,你可别在本侯跟前念叨了。”仆人从善如流地闭了嘴,忖度片刻后再次开口:“我家大人说,万一侯爷懒待听小的绕舌,便让我告诉您一句话,布绢所书既是佛法,侯爷不妨自向佛门中寻。”
符晏一听顿时乐了,顺口说道:“你家大人倒真是熟悉本侯的脾性。对了,过几日他若得空,便叫他陪我走一趟吧!”仆人默默摇了摇头,符晏见状有些奇怪:“这是何意?”
仆人悻悻然答道:“我家大人说他病着,怕是哪都不能去了。”符晏闻言更加莫名其妙:“昨个儿刚见他,活蹦乱跳还知道推本侯出去挡箭,今天就病了?什么病这么厉害?”
“相思病。我家大人昨日傍晚在兰亭雅集相中了一幅《化度寺碑》,本欲出千金买下,奈何店铺主人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家大人回来就病倒了……”
“......”符晏听了一时语结。半晌,那仆人眼观鼻鼻观口地又在一旁恭顺道:“侯爷,我家大人说若是无事,便要我早些回去,他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那副字帖收入囊中的。”
“败家子。”揆敬侯神色复杂地从牙缝间挤出这几个字,便挥挥手将那仆人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