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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梦幻般的世界

事情真的就像张有龙所预料的那样,区社领导的确不敢轻易对朱彦夫怎么样。当时牛书记让寇长功给朱彦夫带信时,的确想把金星最大的右派帽子给朱彦夫戴上,晚上,喧闹声一过,他似乎也冷静了下来,为此,请示了一把手王书记,一提到朱彦夫王书记身体就打战,认为此事必须慎重再慎重。于是,党委专门召开了一次讨论会,会议认为,朱彦夫是革命的功臣,对***的反应低调,要是对他处理稍有不妥惹得他大闹起来,就有些不好收场,食堂的“玉皇大帝”事件就是明显的教训。既然带信传唤了,总得传唤有名吧,开会的目的就是讨论研究这个问题。

女干部喜欢照镜子,她认为朱彦夫在政治上就缺乏一面镜子,如果能给朱彦夫找一面合适的镜子,时刻照着他、时刻提醒他也是个很不错的办法。女干部的提议让大家为之一振,这次亩单产达到九千六百多斤的那个村子,去年不是来了位改造的大右派吗?大右派是什么东西,怎么还能住在这样的先进村里享福,就把这个右派搞到张家庄去,让他到最贫穷最落后的地方去吃苦、去受罪、去改造,同时,也能让那个顽固不化的朱彦夫时刻看到一个反面的镜子,这对朱彦夫多少也是一种震慑和提醒。

王书记不愿见朱彦夫的面,经过挑选,还是决定让女干部负责接待和转达党委的意见。女干部准备了一肚子的委婉说辞,没想到跑来的是老支书和寇长功,带来的是朱彦夫有病不能亲自前来的消息。女干部心知肚明,这一定是朱彦夫玩的花招,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领导要找他谈话的时候病,但嘴上却说:“那你们可得多操点心,现在是***时期,让他好好治病是大事,村里的工作也是大事,不能顾此失彼。”

“是,谢谢领导的关心,谢谢领导的指示!”张明熙说着还站起来向女干部鞠了一躬,“俺们朱书记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专门让俺带来了他的一份请示报告,请领导过目。”

“啊?”女干部没有想到朱彦夫还有这般思想变化,连忙展开手里报告,报告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上级领导:

张家庄在我村委落后的思想误导下,没有充分认识到***运动的先进性,导致了张家庄村的生产损失严重,与其他兄弟村拉开了很大距离,辜负了党的期望,辜负了上级领导的关怀,使张家庄人民仍然生活在贫穷落后饥饿的水深火热之中,对此,张家庄村委的全体同志深感内疚,追悔莫及。

我们村委会全体同志痛定思痛,决心迎头赶上,以后力争认真学习,时刻与上级领导保持高度一致,向***、向党、向上级领导交一份满意的答卷。为了迎头赶上兄弟村,我们恳求上级领导看在我们生活无法维持现状的基础上,暂时免除我村的公粮任务,我们将用这批粮食来填饱村民的饿肚,给他们添加力量,让他们使出浑身的解数、发挥他们最大的能动性,为社会主义***,为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社会主义建设而努力奋斗。

“嗯,不错,认识终于跟上来了,不过,免除公粮任务的事情,我一人不能表态,还得党委研究研究。”女干部显然有些激动,“这样,你们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请示一下主要领导,力争尽快地答复你们。”

看着女干部甩着两瓣乐颠颠地出了办公室,张明熙和寇长功终于把心放进了肚子里。没多大功夫,女干部回来了,她说,张家庄的产量落后已成定局,张家庄人民受苦挨饿已成定局,鉴于张家庄村委有这样的认识态度,夏季公粮任务可以免除。

“谢谢领导英明,谢谢领导关照!”张明熙和寇长功连忙起来鞠躬致谢。

女干部摆摆手,示意二位坐下:“不客气,为人民服务嘛。还有一件事,请你们回去转告朱彦夫同志,”女干部严肃地说,“有一个村里住着一个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还需要继续劳动改造,朱彦夫同志是革命功臣,社党委经过慎重研究,决定把这个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下放到你们张家庄,对他继续进行无产阶级革命改造。希望你们村里安排一下,再过几天,就让那里的民兵把那位右派分子交给你们,希望朱彦夫同志能支持党委的工作。”

“这……”张明熙不敢乱做主,“俺一定把党委的指示带到,俺一定建议村委会认真对待。”

“有意思,真有意思。”张有龙一听说公粮真的给免了,哈哈大笑起来,“这些领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明明都是些瞎编的数字产量,他们还像真的一样自欺欺人,真是别人捧他为神仙,他自个还真觉得有腾云驾雾的本事。悲哀呀悲哀!这样的粮食不吃白不吃,就按俺们说的办,从今天晚上开始,搞粮食转移。”

幕后军师张有龙操纵的这一切,朱彦夫什么也没察觉出来,他只是奇怪,张明熙和寇长功这两人有些反常,说是去交报表,竟然两天不露面,按照常规,他们当天回来就应该来向他汇报报表情况的,朱彦夫躺在床上心里有些着急。

这两天朱彦夫确实是病了,胃部的疼痛使他感到整个五脏六腑好像都彻底坏了,早几天他还能坚持咬着牙关,从昨天夜里开始,每根骨头缝也开始撕裂般地疼痛,躺在床上哼叽了一夜,害得陈希荣连床边也没沾,不是给他捶背,就是给他揉胸,药片吃了好几颗,仍然没有多大效果。他想喝碗稀稀的面糊,可家里什么也没有,还得到三里以外的食堂里请人做。

“别麻烦了,喝口冷水也行,压压,也许就挺过去了。”朱彦夫不让陈希荣去。

“你看你一夜都瘦成啥样了,光这样挺着咋行?俺得去找人来,把你送到东里卫生院检查检查。”陈希荣打开箱子,给朱彦夫找出换洗的衣服,往床上一放,“你先坚持把衣服穿上,俺这就去给你弄点吃的回来,趁早送你去东里。”

张明熙刚进院子,就碰到往外走的陈希荣:“俺找了好几处,都没见到朱书记的影子,他在家里吗?”

“他病了,床上躺着。”陈希荣又退了回来。

“严重呀?赶紧送医院呀!”张明熙没想到朱彦夫真病了。

朱彦夫在里面大叫起来:“张叔,你来了,快进来!”

张明熙几步跨到床前,吃惊不小:“老天,啥病?脸都小一圈了?”

朱彦夫挣扎着往起坐:“老病了,没啥。一天多没见着你,外面啥情况,也不知道,心里还真惦记着。是不是挨批了?”

张明熙连忙把衣服帮朱彦夫披上:“你看病要紧,工作上的事,以后再说。”

“不行,工作上的事,我必须知道,是不是挨批了?”

陈希荣在屋里急得乱转,嘴里埋怨起来:“俺说这食堂好是好,但这坛坛罐罐的都收走了,来个客人连开水也没地方烧,太不方便了不是?这光要大家,小家也不能老坐冷板凳呀,谁家没有个客来客往的,依俺说呀,你们村干部也把这事商量商量,你看,老朱想喝口面糊糊,还得一跑好几里,家里有了病人,多不方便,张叔,你说是不是?”

“哎哎,这是,这是。”张明熙深有体会,“俺老婆也一直在家唠叨,是不方便,确实很不方便。”

“该做啥你做啥去,别老站这里唠唠叨叨的。”朱彦夫不满地瞪了陈希荣一眼,“张叔,先说说村里的事情。”

陈希荣撅着嘴走了出去,张明熙叹了口气说:“这次红旗没捞着,还成了倒数第一,那些村也真能吹,到底收了几捧粮食不知道,报上去的产量还真够吓人的。”

“他们报多少?”朱彦夫很想听听,苦笑了一下。

“你猜猜?”张明熙故意停了下来。

“六七百斤?”朱彦夫按照心里的估计最大限度地做出了猜测。

张明熙摇摇头:“俺想你也猜不出来,最低单产三千多斤,最高单产是九千六百多斤!”

“这么能吹?那领导能信?”朱彦夫觉得新鲜。

“领导还真信,他们敲锣打鼓送喜报,领导放鞭炮,给他们戴大红花,不是俺亲自看见,打死俺也不信。俺活了大半辈子,还真没见到过这么能吹的。”张明熙一提起这些,就莫名其妙地有些激动。

朱彦夫摇摇头:“还是马县长有先见之明,这都叫什么事?苦苦奋斗了这些日子,还落了个倒数第一,你觉得丢人了?”

“当时觉得,现在不觉得。”张明熙实话实说。

“对,这不叫丢人。”朱彦夫肯定地说,“咱扎扎实实搞生产,有啥说啥,光吹起什么作用?既吹不出白米饭,又吹不出白馒头,想吃白米饭,想吃白馒头,还得靠实干。我们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就应该实事求是,咱不能拿群众的利益开玩笑,不能拿谎言去领奖,那个奖再高再耀眼,也没啥意思。只要老百姓能吃饱饭,老百姓的日子能红红火火,就是我们当干部的真正的光荣!我有个不好的预感,如果他们再这么胡闹下去,国家估计都要出大乱子,这话我们私下里说,在外面可不要乱说。我们要始终坚持一条,村里的事情我们要把好关,该怎么做就怎么脚踏实地地去做,在政治上受点委屈是小事,我们要做一个真正能对得起老百姓的共产党员。老百姓心里有杆秤,老百姓称得出这个分量。”

朱彦夫的心里话感动了张明熙这个老党员,他情不自禁地也说起了心里话:“是啊,老百姓是杆秤,俺们张家庄没有你这样的领路人还真是不行,说到这里,俺还得感谢俺的侄子张有龙,如果不是他去年告了俺一黑状,你也就不会当这个村的领路人……”

“你,你说啥?那一黑状是张有龙告的?你咋知道?”朱彦夫吃了一惊。

张明熙刚要把知道的情形说出来,突然意识到此事涉及重大机密,连忙改口吹嘘起来:“俺心下一猜就是他,在张家庄这几百号子人里,谁撅啥屁股拉啥屎俺还是心里有谱的。”

“他是你侄子,他干吗要背后告你?”

“那小子脑袋贼精,想问题总比别人多些花花肠子,看问题还有一套,俺打心眼里喜欢他,许是他觉得俺无能,不能领导这个村走上好路……”张明熙好想多侃侃这个侄子,突然想到朱彦夫身体不好,不是聊天瞎扯的时候,嘴里连忙打住,说起了正事,“看俺这有心没肺的,有一件大事必须向你回报,往这里一坐就没个主次了?”

“啥大事?”

“上面说你是功臣,要给俺村里送一个右派分子过来改造,上面说,让俺们村里安排一下,过几天就让那里的民兵把右派分子押过来,你看这问题咋办?”

“右派分子,是什么样的右派分子?”朱彦夫对右派分子到底是怎样一种人,心里没数,去年反右期间也只是从收音机里听过一些,也只是从有些领导口里漏过一些,知道右派分子是革命的专政对象,是同反革命差不多的坏人。上面为什么要把这么有分量的坏分子送到偏僻的张家庄来改造?这与张家庄到底有什么微妙的关系?他感到非常意外。

“不清楚。”张明熙摇摇头。

“是男是女?”

“也不清楚。”张明熙还是摇头。

朱彦夫见张明熙对这样的大事竟然稀里糊涂,嘴里就埋怨起来:“张叔,你说你,怎么连这也不问清楚,要是男的好说,就让小狗子安排民兵把他看管起来,要是送来个女的多不方便,村里让谁去看管合适?右派分子是坏人,是男是女要先弄清楚,到底对我们张家庄威胁大不大,这都是要考虑的问题。”

“俺脑子反应慢,领导没说,俺就也没问。”张明熙有些自责地叹了口气,“俺明天再去问问?”

朱彦夫正要再说什么,就见陈希荣领着几个人来到了院里,朱彦夫明白陈希荣这是找人来送他去医院的,赶忙溜下躺倒在床上:“这个人,真多事,说了没事,她就是不信,还非得兴师动众,今天我哪里也不去,就躺在床上,看她咋弄?”

小狗子第一个冲了进来,嘴里嚷道:“彦夫哥,你咋在这节骨眼上病了呢,俺安排了几个民兵,送你去东里看医生。”

张二孟紧跟着进来:“有病就得看医生,希荣嫂子说你想硬挺,那怎么行,平日大家伙都听你的,今天你就得听大家伙的,来,嫂子,把饭拿来,你们也别傻站着,赶紧把太师椅用绳子绑好,趁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医院……”

躺着的朱彦夫没想到陈希荣拿他的病到处张扬,就双肢一撑,坐了起来,嘴上没好气地喊:“我死不了,我还好好的!”

“彦夫哥,别吵架好不好,”小狗子嬉皮笑脸地说,“今天,在这里俺说了算,你敢命令用绳子绑区里的王书记,俺也敢命令用绳子绑你这个朱书记,这叫大姐做鞋,二姐有样,识时务者为俊杰,看到萝卜是青菜,乖乖的,听话,现在给你一点时间吃饭,不听话就别怪俺不客气。”

朱彦夫一见这架势,气得七窍生烟,正要大发雷霆,只见珍珍端着一碗面糊挤过来,看样子是一路跑得太急,嘴里还拉着风箱:“朱,朱书记,俺,俺来喂你吃,吃饭,你别发,发火,寇长功有,有重要情况向你汇报,你边吃,边听,好不好?”

一听有重要情况,朱彦夫冷静了:“寇长功呢,他人在哪儿?”

“在后面,上面来的人一走,他就会来的,你先吃饭。”珍珍这姑娘挺会来事,一上来就把要发飙的朱彦夫给按住了。

“上面来的人?谁?”朱彦夫心急火燎地问。

“你先吃饭,俺慢慢告诉你。”珍珍把饭送到朱彦夫嘴边,她听说朱彦夫已有两天没吃饭,心里很不是滋味,和食堂里其他人一样,都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在这之前,都当是朱彦夫在外面有事,忙得没工夫回来,谁也没想到朱彦夫病在家里。刚才在食堂里,大家都埋怨陈希荣那张嘴太紧,要是早说,也不至于让朱彦夫受这么多的罪。

朱彦夫把脸一沉:“你不先说,我就不吃。”

珍珍往起一站,故意板着脸说:“你不吃拉倒,一个大书记,连吃饭还要人哄着,俺可不是陈大姐,会迁就着你,你好着就等着,寇长功来了,没有俺的批准,要是敢跟你汇报一个字,俺就把他的嘴撕烂,你信不信?”

“老朱,俺……”寇长功在房门外叫了起来。

“姓寇的,你给俺闭嘴!”珍珍大声喊了起来,“朱书记今天不吃饭,天大的事情也不许你说。”

寇长功也很听话,就这么“俺”了一下,再也没了下文。

大家伙鸦雀无声,都像看大戏似的看着。只有躲在背后的陈希荣禁不住想笑,她赶忙捂住嘴巴,没让笑声从嘴里发出声音。

牛犟牛犟的朱彦夫见寇长功在珍珍面前是如此听话,觉得自己在陈希荣面前确实过于霸道,心里掠过一丝内疚,为了缓和一下局面,就故意作出向珍珍低头的样子来:“小姑奶奶,我这里等着喂饭,你咋就不喂了?”

屋子里“轰”地一下全笑了。

寇长功在珍珍的授意下,一边看着朱彦夫吃饭,一边向朱彦夫汇报:社区来了紧急通知,县里后天要召开“以钢为纲”的誓师大会,每村最少要派两位得力的村干部参加。

几位村干部都在场,经过简单的讨论,决定这个“以钢为纲”的誓师大会由张二孟和小狗子参加,张明熙负责村里全盘工作,朱彦夫还是到东里看医生治病。

按照约定,夜黑人定时,张明熙、张有龙、寇长功准时来到了原四组的库房。

四组库房是大食堂期间张家庄的第二个粮食储存仓库,也是张家庄最大的粮食积聚地。石木结构的仓库分上下两层,楼板全部采用厚实的木板铺设,楼上是专门用来堆放库存的粮食,围墙两侧设有通风窗口,粮食存放在这里不会受潮,因为墙壁全是用石头砌成,加上通风窗口有铁丝网罩了,外面的老鼠爬不进来,也就根本不用担心鼠患。楼上仓库共有四间,每间库房可储存成品粮三四万斤,由于多年粮食一直不够吃,从地里打下的粮食基本上一归仓就分给了农户,这些库房只是一种摆设,基本上没有什么粮食库存。闲置了好几年的库房里面结满了蜘蛛网,三人在马灯下打扫了顿把饭的光景才将房间收拾出来。

晒干风干的上缴粮食全都堆积在楼下的敞房里,已用麻袋装好准备运往粮站,每袋净重一百八十斤,连皮重一百八十二斤。朱彦夫下午去医院时还吩咐抓紧时间把公粮缴了,原本是让张二孟负责明天去缴的,因为上面临时通知参加县里的钢铁誓师大会,张二孟要去开会,所以朱彦夫在去医院前就把这任务交给了张明熙来具体负责。

张明熙下午一送走朱彦夫,想到晚上的行动,心里就一直打着鼓。开始他并不怎么害怕,一直认为这只是一种嘴上的玩笑。在他看来,卖公粮的任务根本就轮不到自己插手,张二孟根本就不知道上面免去公粮一事,到时候只要把人找好,麻袋往独轮车上一架,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答应张有龙私藏公粮的计划,是纯属于对上面吹牛皮的一种愤慨,所以自己连想也没想就拍着胸膛表示了赞同,到时候张二孟把公粮往粮站一缴,张有龙也只能是干瞪着眼睛,不是俺张明熙不敢干,只是因为没有机会干,在张有龙面前也好,在寇长功眼里也罢,谁也无法说他张明熙是个只敢说不敢做的废物。谁知阴差阳错偏偏就有了这么个机会,他又不想在这两个年轻人面前丢了脸面,天一黑定,只好硬着头皮背着家人悄悄地来到了这里,他是多么希望这俩年轻人也与他心里一样,只要稍微有点打退堂鼓的想法,他就顺势再鼓捣几句,这个要命的计划也就自然破产了,谁知这俩人比他还先到一步,见他来了二话不说,打开楼门就开始忙活起来。

张明熙在打扫库房时,浑身一直在紧张地发抖,直到库房打扫干净,他才发现整条裤子全被尿湿,为了不叫年轻人看他的笑话,下楼时,他就一把把马灯抢在手里,免得被张有龙和寇长功发现他尿裤子的秘密。楼梯是板楼梯,台阶连着楼上楼下,楼梯结实宽厚,走在上面平平稳稳,张明熙走在前面,手里高举着马灯,有意让阴影笼罩住自己的身体。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真的不习惯走楼梯,听得“咕咚咚”一阵闷响,张明熙居然连人带灯从楼梯口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屋子里顿时一团漆黑,一阵闷响过后下面就没了反响,完了,完了,八成这老书记熄火了!寇长功和张有龙脑袋嗡嗡乱响,喊了几声,一点反应没有。这二人平日从不抽烟,身上也没带火,只好扶着墙一步步往下摸。

寇长功在前面摸,两腿也早已不听使唤,嘴里正咕噜着“老天,这下可坏——”,后面的话还没咕噜出来,就“啊”的一下,也“噗通”一声掉了下去。紧跟在后面的张有龙早就乱了方寸,被寇长功的一“啊”震得魂飞体外,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趴在了寇长功的身上。

“哎哟,你们想压死俺啦!”最下面的张明熙突然叫唤起来。

张明熙的声音激活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压在上面的两个人由绝望一下转为惊喜,赶忙摸索着扶起张明熙,急切地询问他的身体情况。

“唉,老骨头了,经摔不经压,差点被你们压死了。”

张明熙摸索着划燃火柴,马灯的玻璃碎了,好在铁盏子里的煤油还没洒出多少,漆黑的屋子又有了光明。张明熙双手抖得厉害,他望着灯光下的麻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俺看还是算了,趁着都没事,赶紧回去,你们看呢?”

寇长功好像还在噩梦之中没有醒来,傻呆呆地望着张有龙,脸上写着谁也看不懂的表情。

一场意外有惊无险,张有龙的脑子也恢复了冷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天是俺在这里看守仓库,明天再弄就没有机会了,现在是天时地利人和,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不能打退堂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稍微歇会,力争在天亮前全部结束。”

张明熙没有想到这个张有龙如此固执,做起事来不计后果。在这三人中,他张明熙是唯一的党员,也是村里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领导,他真后悔当初去求这个侄子要什么计谋,否则也不会有什么免去公粮的怪事发生,现在如何是好,得罪人的话他确实说不出口,真把这么多公粮藏起来后果又不堪设想,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这事还是不干为妙:一个共产党员,一个财务保管,竟然在一个什么也不是的村民领导下偷偷摸摸地干这种见不得天日的事情,无论动机如何,一旦事情败露,就是浑身张嘴跳进黄河也说不清楚,到时候开除党籍事小,弄不好还得坐牢判刑。

张有龙觉察到张明熙此刻惊恐的心理:“叔,你是不是怕了?”

“怕?俺没,没呀!”张明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明明心里怕到极点,嘴里还装硬,此言一出,他就后悔得要死,这个时候了,还满口假话,他恨不得立即给自己几耳刮子:活了几十年,咋就改不了臭爱面子的习惯呢?多年的村里应酬让他学会了不少应对失误的方法,仅仅是一声懊悔的叹息之后,飞速旋转的大脑立马又让他找到了一张王牌,于是,他话锋一转,“这堆粮食藏不得,还是卖给国家算了。”

“为啥藏不得?”张有龙看着张明熙,眼里充满着鄙夷。

张明熙打出了手里的王牌:“龙儿,你想想,这么多粮食,说不见就不见了,事后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咋说?今天可是你在这里值班看仓库啊,俺老了,啥子也不在乎,你还年轻啊!”

“是的呀有龙,俺也担心,这要是查出来,俺们可都一起跟着完蛋了。”寇长功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看得出,他心里早就害怕了。

“真没有想到你们就这大出息。”张有龙冷静地说,“种国家土地,向国家缴粮,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俺张有龙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可你们想想,现在的国家是什么样的国家,从上到下哪个领导不知道一亩地到底能打多少粮食?就算是高级领导不知道,那县里的、乡里的、村里的难道都没见过土地?可他们还是承认一亩地能打几千斤上万斤粮食,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欺骗党,他们在欺骗***,到头来他们欺骗的就是老百姓,欺骗的就是他们自己。你们说,老百姓在这样的环境下能有好日子过吗?现在这个时候,那些当官的都发狂了,都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明明晓得俺们张家庄的收入比别的高,可他们却偏偏沉睡在自己的梦里,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还真的把张家庄的公粮给免了。多么可怕的政治笑话呀!像这样下去,好日子还有几天?俺说你们信不信,那些戴大红花的高兴得最早,到时候哭得也最早。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候,别说是几千斤粮食,就是几万斤粮食,只要有人敢给,俺就敢要。你们是村干部,你们是张家庄的父母官,真到了张家庄饿饭的时候,你们拿什么来填饱他们的肚皮?俺不会算命,俺也不相信算命,就这样发展下去,俺闭着眼睛也会算,最多不过五年,这粮食就是人命,你拿黄金还不一定有人跟你换……”

寇长功和张明熙听这一解释,不由连连点头,俩人大张着嘴巴,听入迷了,只是“嗯嗯”地应着,早把那种恐惧忘到了脑后。

张有龙说:“明天的粮食哪里去了?这很好办,赶明天一早,你就把社员分作三班,安排到不同的地方上工,安排工作时,要提前想好,让他们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到时候就说,这粮食卖了。现在是大集体,社员们都是吃饭干活,干活吃饭,谁还管公粮到底跑哪去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么说,那这粮食还是藏起来的好!”张明熙想通了,胆子也壮了,说干就干,他把手里的烟袋往裤腰里一别,弯腰就抱起麻袋往肩上扛,结果,麻袋没有动,他却坐在了地上。

“叔,看你,都快六十岁的年纪了,还扛得动这大的麻袋?”张有龙一把扶起张明熙,“你就在旁边坐着点数,俺和寇长功来背就是。”

张有龙又点燃两盏马灯,放在该放的地方,向手心吹了一口起气,背起一袋粮食就开始上楼。

朱彦夫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胃溃疡。朱彦夫对胃病不很在意,认为十人九胃病,是平常的小毛病,见医生开好药方,就想把药一拿就回张家庄。给朱彦夫看病的是位老医生,老医生取下鼻梁上的眼镜:“你这个同志,什么叫溃疡你懂不懂?你的溃疡很严重,搞不好就会要你的命,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住上一个星期,让我再好好观察观察。”

医生的话给了陈希荣充足的理由,朱彦夫无可奈何地住下了。

还没到朱彦夫出院的时间,在县里开“以钢为纲”誓师大会的张二孟和小狗子就回来了,他俩在东里一下车就来到了医院。朱彦夫一见到这二位,就急忙问:“以钢为纲是怎么个搞法?”

小狗子抢着回答:“开展全民大办钢铁运动,集中所有劳力到山里大办炼铁厂,这是目前压倒一切的首要任务。”

“集中所有劳力?多长时间?”朱彦夫吓了一跳。

“三年五年吧,”张二孟兴奋地汇报说,“誓师大会上,那场面才叫振奋人心,领导讲话说,现在农业丰收了,人民吃饭已不是问题,可以把农村的工作重点转移到工业上来,要全民大办工业。工业上去了,就可以解决农村落后的生产力,有了先进的工业,就有了先进的生产力,有了先进的生产力,农业就可以实现机械化,农业实现了机械化,就可以腾出大量的人力物力来从事工业和其他行业。要想实现农业机械化,首先就需要大量的钢铁,钢铁是改变的基础,没有钢铁,一切都是空话假话,大办钢铁是***时期的形势需要,也是中国赶超世界大国的唯一出路。”

张二孟和小狗子眉飞色舞地介绍,听得朱彦夫的眉头越锁越紧:“什么时候集中?”

“这个,可能很快,也许就这两天吧?”张二孟被问住了。

“嗯,时间不好说,这只是个动员大会,估计很快吧。”小狗子也说不出具体的时间。

朱彦夫终于从二位的口中了解了这次誓师大会,所带来的形势变化,也就是说眼下农村的主要劳力都要放下锄头背起背包,像军队一样开到大山里从事轰轰烈烈的炼钢生产,这样一来,他精心规划的秋后改造良田的计划也就彻底泡汤了。更为要命的是,主要劳力一走,那大片大片的山坡土地该如何种植,就靠留在家里的那些妇女?张家庄是大山区,主要土地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开垦荒地,每年秋后都需要有计划地深挖一遍,否则那疯狂的野草就很快会把大片大片的土地吞噬。俗话说,一年不到边,三年到中间,如果山坡地不护好养好,用不了两年,那山坡地就成了杂草丛生的荒草地,张家庄吃饭全靠山地,人均不到一分地的水田根本就无法养活五百多张嘴,这个时候,朱彦夫是多么希望田地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一亩能打下上万斤的粮食来,让很少的田地养活很多的人啊,可他心里明白,这只能是痴人说梦的幻想,客观的现实不可能因丰富的想象而有丝毫的改变。一种不敢想象的后怕像一个令人恐怖的魔鬼,笼罩了朱彦夫的头顶,让他感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陈希荣守候在朱彦夫的床边,她发现熟睡的朱彦夫满头是汗,嘴里咕噜着谁也无法听清的梦话,就赶忙把他摇醒:“怎么啦?是不是做噩梦了?”

懵懵懂懂的朱彦夫从一场噩梦里醒来,他还真做了一场噩梦。

在噩梦中,朱彦夫又回到了十多岁的童年,手里拄着棍子,胳膊上拐着篮子,挨家挨户地沿路乞讨。忽然,从四面八方,涌出来黑压压一片人,全都是讨饭的叫花子,个个面黄肌瘦,个个瞪着一双双咕碌碌要吃人的眼睛,挥舞着双臂,在满地疯狂地奔跑,嘴里嗷嗷地喊着恐怖的声音。朱彦夫不知所措,也跟着众乞丐一起漫无目的地疯跑,忽然,好多的乞丐围成一团,在那里拼命争抢着什么,朱彦夫好奇地从人缝中挤了进去,原来乞丐们是在争抢一个正在奶着孩子的母亲的奶,都在拼命地抢着把奶往自己的嘴里撕扯,年轻的母亲一边拼命地护着奶一边撕心裂肺地呼喊着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正被一个乞丐抓在手里,几个乞丐同时扑上去,孩子被撕成了碎片,张开了大嘴的乞丐们,一口一口吞噬着血淋淋的肢体,他们的嘴上还流着血水,又把下一个目标转向了在绝望中哀号的女人,顷刻间,眼前的女人又在无数双利爪的撕扯下,变成了一块块血红,朱彦夫吓得拔腿就跑,嘴里也失声尖叫:“吃人啦,吃人啦!”

朱彦夫看着陈希荣,梦境的幻影还在大脑里翻飞,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个好可怕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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