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方寸岛北海边静坐着一袭白衣,道人目光平和,望着被寒风吹皱一片的溟濛汪洋。
白衣道人身边有一个大白碗,碗上横放着一支崭新小楷笔,碗中有粘稠液体涌动,好似被融化的银铁。
不多时,两道人影由远至近,姜谛背上扛着一个案几,少年走起路来哼哧哼哧的,明显累得不轻,绿裳少女素洁玉手背负身后,手中有一卷从黄粱镇买来的柔软宣纸。
将案几放在白衣道人身前,姜谛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息,梅钱将宣纸放好,瞥了少年一眼,“小老弟,你这身子骨怎么这么虚?不知道的还以为岛上闹饥荒呢。”
姜谛翻翻白眼,“师姐太好看了,每个无法入眠的寂寥夜里,我都会幻想与师姐脱衣解带,颠鸾倒凤,同谐鱼水之欢,身子虚些很正常。”
绿裳少女冷冷一笑,纤细手指捏住姜谛耳朵,狠狠一拧,“小老弟,你这口才不错啊,继续舌绽莲花呗。”
“疼疼疼,快松手,在拧就断了。”姜谛龇牙咧嘴,连连求饶。
“别吵了,都给我滚一边去。”白衣道人沉声呵斥了一句。
……
当冬日太阳的第一缕清冷光辉洒在身上,白衣道人将长长宣纸铺在案几上。
紧握的右手松开,一粒粒晶润璀璨的心头血落入白瓷碗中,四十七位山上炼气士的心头血与朱雀之骨融化后的骨液交为一体,化作一碗刺眼颜料。
拿起小楷笔,白衣道人蘸了一点颜料,在宣纸上落下第一笔。
二十丈外,梅钱也不怕一袭绿裳沾染尘土,少女平躺在地,双手交叉放在后脑勺下,眯眼晒着太阳。
姜谛过足了眼瘾,少女的肌肤被阳光映衬着,白的炫目,少年不禁想起师祖所著《庄子》中的一段描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肤如凝脂,馨香似兰,如果能尝尝味道,就算挨几个巴掌,那也是值得的,可姜谛太怂,口水都咽撑了,也没敢一亲芳泽。
“师姐,太无聊了,你与我讲讲。”姜谛也顺势躺了下去,与绿裳少女挨得很近,处子香气,沁入心脾,缭绕不散。
闭着桃花眸的绿裳少女,眼底有着两条红润卧蚕,“讲什么?”
“我想听师姐小时候的故事。”姜谛平躺换侧躺,脑袋枕在手肘上,瞧着少女线条俊美的侧颜。
“师姐的故事淡如水,你要真想听,我与你讲讲师父的故事,”少女腾出一只手,压在少年脸上,“躺好。”
姜谛乖乖平躺,少女声线变得空灵而悠远,“师父这一生,写意风流,他的天资,古来罕见,被道祖誉为道教未来扛鼎之人。”
“师父的逍遥自在,破碎自十七年前,伏灵一年夏,佛道之争,举世瞩目。”
“佛道之争?”姜谛面色一怔。
“佛与道自古不合,二十三年前,那场江湖浩劫伤及三教根基,浩劫过后,三教各显神通,都想在最快时间内恢复元气,可江湖就那么大,肉只有一块,吃肉人却有三位。”
“儒教最先依附皇权,之后才是佛教与道教,儒教教习黎民百姓,在庙堂中有极大分量,佛教讲究一个生死轮回,道教讲究一个长生不死。”
“佛对世人说,一切皆有因果,杀人者死后,终将坠入无间炼狱,心怀慈悲之人,死后会去往极乐世界,道教呢?道教之人追求什么?不外乎一个霞举飞升,长生不死,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同光。”
“祝安,师姐问你,如果你为君王,你会喜欢佛,还是道?”绿裳少女问了一句。
姜谛不假思索,“自然选佛。”
绿裳少女笑了笑,“伏灵一年夏,师祖与佛祖安澜前往帝都长安觐见伏灵皇,金銮殿中,伏灵三问。”
“什么是伏灵三问?”姜谛好奇道。
“伏灵第一问,假如有一天,山上有大石滚落,山下恰巧有一小镇,你有能力撑住大石,但久必力竭,你得让大石改变轨迹,滚向另外一边的古道上,可古道上,却有两位嬉戏稚童,在这种情况下,你选择救谁?或者说,选择牺牲哪一方?小镇人被死神选中,两位孩子,乃无辜之人。”
“伏灵二问,假如你不认识小镇任何一人,而那两位稚童乃你子嗣,你会选择救谁?”
“伏灵三问,假如小镇之人皆乃生性纯良之辈,将古道上两位稚童换作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之匪,你会选择救谁?”绿裳少女一口气说了许多,姜谛安安静静听着。
少年小心翼翼问道:“师祖怎么选的?”
少女苦涩一笑,“伏灵三问,师祖三次都选顺应自然,而佛祖安澜三次,都选舍小保大,第一次佛道之争,佛教胜,道教败。”
“佛道之争过后,道教九位天尊包括师祖神像全被移出功德林,被焚毁,道教气运江河日下,至于佛教,蒸蒸日上,各地都有宏伟寺庙兴建,世人弃道而拜佛。”
姜谛沉默,不发一言,所谓佛道之争,不过君王手腕罢了,那位伏灵皇打一开始就不喜道教,所以伏灵三问,不论庄祖怎么选,都是错的,反过来,不论佛祖怎么选,都是对的。
佛道儒三教,君王善用儒教却喜佛,对道教,自然无情弃之。
“伏灵二年春,君王宠妃忽染恶疾,御医束手无策,伏灵皇下旨,让道教炼制救命仙丹,当时道教丹鼎派魁首龙虎山张道凌与师父乃莫逆之交,为了让师父重振天宗,张道凌将此千载难逢之机转嫁于师父。”
“携扶大厦将倾之重任,师父前往长安,于乾宁宫架八卦紫金炉,七天七夜后,仙丹出炉,可寒妃服下丹药后,却突然暴毙而亡。”说到这里,绿裳少女下意识眯起桃花眸。
姜谛沉声道:“谁在害道长?道教人宗,还是佛教?”
“都不是,”绿裳少女轻摇臻首,“江湖事江湖了,佛道之争过后,人宗虽埋怨庄祖,可那些师叔师伯们深知,道教凛冬已至,天宗与人宗应抱团取暖,共度危关,而不是为了一点私利内斗。”
“至于佛教,安澜手段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不会这般卑劣。”
姜谛剑眉紧皱,“看来皇宫里有人想寒妃死,师父不过替罪羔羊。”
绿裳少女笑了笑,“小老弟,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慧。”
姜谛想笑,却笑不出来,白衣道人何许人也?道教天尊之一,道教未来扛鼎之人,九境炼气士,开山劈水信手拈来,却被权贵人士当作棋子,无可奈何也。
“寒妃之死引君王暴怒,师父被打入天牢,受此牵连,天宗烟消云散,心灰意冷的师祖自囚于起龙山,带着凄苦惆怅幻蝶而去。”
“天下人本以为师父会被凌迟处死,可北境之王楚怀沙却突然南下,与君王密谈一夜,也不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那位阳间人屠将师父带往北境。”
“师父与我说,当年他未在北境滞留,而是穿过剑气长城,去了妖族所在的蛮荒天。”
“伏灵三年冬,北境大雪泼天,一身风尘的师父返回北境,成为黄粱界压阵人。”
绿裳少女坐起身子,看着二十丈外那袭白衣,“师父这一生,有过貂裘换酒的风流,可临了却落得个郁郁寡欢之局,他被道教驱逐,背负弑妃罪名,为天下人所不齿。”
姜谛看向道人背影,他明明挺年轻,却总是岣嵝着背脊,想必肩上压了许多东西。
少年嘴角勾起一抹微微弧度,轻声道:“师姐,与我说说道长的写意风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