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西沉,与白衣道人聊了许久的姜谛总算回到了小镇,舒窈早已睡去,少年拿了一些东西,披着霜色,向着荨荇村走去。
一个时辰后,被夜色笼罩的静谧村落,姜谛从祝家小院拿了一把铁锹,来到村口那株枣树下。
少年动作麻利,铲了一个土坑,将两样东西放了进去,一个破旧拨浪鼓,一个刺绣平安字样的荷包。
将右手食指放进嘴里,姜谛狠狠咬了一口,一滴滴血落入土坑中,滴在拨浪鼓与荷包上。
将土填上,姜谛用脚踩实,随即抬头,望着夜空,“爹,你看到了吗?星星一闪一闪,多灿烂。”
小时候盛夏的傍晚,祝望舒与舒窈总会带着原主人祝安来这株枣树下乘凉,妇人会提前将一篮子瓜果钓入村里那口水井中,到时取上来,一口下去,瓜果清凉甘甜的汁水,沁入心脾。
这一年,这一天,少年在枣树下种下几滴血,渴求来年枣儿红一些,脆一些,甜一些。
……
清晨,早起的姜谛一路小跑来到溅星河畔,去灶房生了火,坐上水,少年来到篱笆院外,开始练拳。
之前练拳的时候,身体肌肉虽说也会酸涩的紧,可只要睡一觉即可,姜谛明白,那些感觉都是虚幻的,是这个小世界让他感受到的。
有了真正的身子之后,所有的感觉,前所未有的真实与深刻,少年没有懈怠,越发刻苦,不敢休息,总觉得那怕休息半刻钟,都对不起那些个为他费尽心血的长辈们。
从一叶浮萍一样的无根灵魂,到现在有了脚踏实地的切实身子,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而已,树苗萌芽,总有一天,终成参天之势。
练拳一个时辰后,正堂门开门声唤醒姜谛,少年扭头,冲白衣道人灿烂一笑,“道长,早。”
江无静脸色有些苍白,不过精气神一如既往,道人朝姜谛招了招手,“过来,我与你说些事。”
溅星河畔,道人手持鱼竿垂钓,姜谛蹲在身边,左手藏在腋窝下取暖,右手摩挲着阳鱼璧,昨晚回去小镇后,姜谛从舒窈屋里找来一根红绳,阳鱼璧上本就有孔,也省了事,少年没有选择将璧玉系在腰间,而是戴在了脖子上,总觉得这样会保险一些。
“祝小子,听说过雅圣吗?”白衣道人问了一句。
姜谛点点头,“听那个李倌倌说过,雅圣本名唤作安惊鹭,乃北境之王楚怀沙亡妻。”
白衣道人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神色迷离,陷入回忆,“雅圣不为儒教中人,却被至圣先师亲承为儒教第八位人间圣人,我曾有幸见过这位女子,她当得起一个惊才绝艳。”
姜谛有些愕然,因为白衣道人极少这般盛赞某人,除却那位剑家剑祖叶挟仙外,雅圣安惊鹭乃第二人。
还有一点,儒教传承至今数千年,也就只有七位人间圣人,且皆为男子,雅圣却为女儿身,可以想象,她的才情,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是何等的登峰造极。
“大河百代,众浪齐奔,淘尽万古英雄汉,词苑千载,群芳竞秀,盛放一朵女儿花,荀先生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却这般赞誉雅圣。”
“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这些,皆出自荀先生之口,只为颂扬雅圣。”说到这里,白衣道人不知为何,竟翻了翻白眼。
饶是姜谛也想不到,平日里那般孤傲冷酷的青衣圣人,也会如此钦佩某人,关键还是一位女人。
“雅圣这一生诗词无数,她以一己之力,将神州天的诗词歌赋带到了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除了这些,她亦有两部煌煌巨著,一为《楚辞》,一位《孙子兵法》。”白衣道人的眼睛里,仿佛蕴藏着光。
道人这句话,让姜谛心神震颤,《楚辞》也就罢了,那位女人,竟写出了《孙子兵法》?
姜谛心中有些贼他娘大胆的猜想,这猜想让他头皮发麻。
道人完全沉浸在回忆中,没有察觉到少年神色变幻,“说来也奇怪,雅圣在《楚辞》扉页写了一个屈原,在《孙子兵法》扉页写了一个孙武,难道雅圣这是在纪念死去的故友?”
姜谛掌心满是湿汗,“道长,这雅圣本身名满天下,而且还是北境之王妻子,我很好奇她是怎么死的?”
白衣道人扭头,盯着姜谛,目光极为复杂。
姜谛摸了摸脸颊,心里有些发毛,“道长,你别这么直勾勾看着我行不行?”
道人长叹一口气,“十五年前,北境王妃安惊鹭,因难产而死,腹中胎儿降生之后,也未活过满月。”
“难产而死?!”姜谛喃喃,这位女子应是怎样一位人物?她才情震古烁今,有着一副姣好面容,朱唇榴齿、螓首蛾眉,她性格必定平易近人,活泼灿烂,不然像白衣道人、青衣圣人这些不可一世的山上九境炼气士,怎会如此推崇?
可这样一位举世无双,才华绝艳的女子,却也逃不脱情之一字。
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古人诚不欺我也!
“战国时代落幕,新的皇朝在废墟之上巍然矗立,经过十七年休养生息,如今神州已是一派欣欣向荣之象,神州大地多门阀士族,也甭管弄墨之文官,还是习武之将士,总喜欢山上炼气士那些玄之又玄的神通术法,和大多数有境界在身的庙堂人士不同,北境之王楚怀沙一向不屑江湖那套。”
“帝丘君王伏灵皇乃佛教五境炼气士,帝丘战神齐庆疾乃七境武夫,可北境之王楚怀沙收藏了那么多功法秘籍,却只是束之高阁,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不论佛祖、道祖,还是至圣先师,楚怀沙都不待见,可这位王,却与你师祖乃忘年交,两人时常一起饮茶论道,遇到分歧,也会争个面红耳赤。”
“丫头应该与你说过寒妃案,你知道当年楚怀沙为何要救我吗?”白衣道人问了一句。
姜谛有些羡慕,“看来北境之王与师祖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啊。”
道人笑了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十五年前,北境第一场雪泼天洒落,北境王妃安惊鹭诞下一子,女子怀抱生子,死于安详,二十七天后,婴儿早夭,楚怀沙一夜白头。”
“在求助于你师祖后,一位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洒脱自在之道人,携婴儿亡灵,进入黄粱界,成为这个小世界压阵人,所有谋划,皆始于十五年前。”
姜谛听得入迷,忍不住感慨道:“世事无常,这位北境之王还真他娘倒霉,千里挥戈,众生俯首又如何?中年既丧妻又亡子,比不得一生平平安安的黎民百姓。”
“我为你重塑肉身的时候,是不是忘了重塑脑子?你听不出我说这个故事的真意吗?”白衣道人嫌弃道。
姜谛面色一怔,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少年伸出颤颤巍巍的右手食指指着自己,“我……我是北境之王与雅圣的儿子?”
白衣道人点点头,“做好心理准备,或许今天,或许明天,楚王府便会来人将你带走。”
……
冬日清冷阳光洒在姜谛身上,少年沿着溅星河畔,漫无目的向前走着。
魂穿这个世界的那段日子,姜谛也想过,为何自己没有生在书香世家、豪阀门第,做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逍遥自在过完一生足矣。
可当这一切都变作现实,姜谛慌了!
“我竟是北境世子?!老天爷,你开什么玩笑?”姜谛抬头望天,真想酣畅淋漓痛骂一番。
自己那位生母,穿越者的可能性极大,自己那位生父,乃气吞山河的北境王,神州天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巨擘。
要回去吗?回到楚王府,身为世子的自己,要什么有什么,权力、美人、财富,唾手可得。
“不!”姜谛摇头,他不要回去,他在乎的人全在这里。
白衣道人的故事太过于荒诞,如果将来可以见到那位北境王,姜谛会叫上一声爹,真心实意感谢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可让姜谛成为北境世子,少年做不到。
姜谛的梦想,是弹剑作歌,是饮遍天下所有美酒,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而不是做什么高高在上,俯瞰苍生,冷血无情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