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逢集的日子,老板半夜就叫醒伙计,他们把屋里屋外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早就把开水烧好,在桌子上摆好墨子酥、金枣、大饺子、油条各种糕点,等客人来了,在盏子里放上自己家制的桂花茶叶,倒上开水,那才叫个香啊。
赶集是我爷爷最大的事,因为这天他不干农活,可以穿上他节日才穿的蓝司林布褂子,带上一点自己的农产品,特别是带上他自己认为非常值得骄傲的大儿子正茂去赶集,每遇到认识不认识的他都点头问好,以期人们回赠一个羡慕的目光。同时带儿子出去见世面,见见人,也是历练他,爷爷有点文化,懂得“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以各种方式潜移默化的教育大儿子,不会错过任何对他有影响的机会。
大伯已到舞勺之年,1.59米个子,不胖不瘦,瓜子脸,浓眉大眼,一根盏子口粗的大辫子拖到屁股后。辫梢扎着我奶奶亲手织的大红蚕丝带,三寸长的须子伴着发梢随微风飘逸,头上戴一顶黑色圆绅士帽,浅蓝色的司林布长衫,腰间系一根葱绿色真丝带,带节在前右方,便于解带宽衣。这是节日、走亲戚、赶集、会客等场合的打扮。
第二天就是赶集了,爷爷晚饭后叮嘱奶奶明早别忘了叫醒茂,不能惊动其他孩子。其他孩子知道了,也闹着要去。在家里,老大享有很多优惠政策。新衣服要给老大穿,好吃的要给老大吃,等等。其他人只能穿旧的,吃剩的。有句民谣说得好,叫“新老大,旧老二,补补衲衲是老三。”
清早,天刚蒙蒙亮,爷爷和大伯就起床了,穿上节日的服装,爷爷蹑手蹑脚地到厨房舀了一瓢水,轻轻倒在两边门臼里,这样开门就不会有声音,不会惊醒其他人,他们放心的出门了。爷爷手上提一点货走在前面,大伯得意洋洋地跟在后面。乡下有规矩,儿子没到弱冠之年是不超父亲前的。但儿有十六母不上前(是指儿子成人了,遇事都是儿子处理了)。出门几步,刚转屋柺,遇上邻村王大爷,爷爷撩开嗓子,
“老王赶早集啊!”
回道,“是呢,姜二爷。你也早啊。瞧,大少爷也来了,多帅气噢!”
“哪里哪里。只是个土娃。”爷爷口头是这么说,心里象吃了蜜。大伯忙接一句,
“谢谢王叔夸奖。”
这是礼节,如果不接一句,别人会说你不懂事,不尊敬他。和老王结伴三人同行,岔路口来了叶家老小,挑一担柴禾,爷爷笑迎路边,
“叶老爷今柴禾好,准卖好价钱。”
叶家老小用手巾拐(角)擦了一下汗,
“二爷早,还是你识货。瞧我眼拙,几日不见,大少爷又长高了,真出众,将来定有出息。”大伯上前一步,
“谢谢叔。”
爷爷把手一伸,“小爷先请,你挑担子。”
边走边聊时间过快些,不知不觉到了市场,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鸡鹅鸭只,猪牛马羊,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芝麻绿豆花生,玉米土豆地瓜,犁耙风车斛(桶),桌椅板凳床,土布棉纱鞋袜,干柴荒草刨花?????,有的是货币交易,有的是货货交易。“鸡蛋换盐两不找钱”在这里得到充分体现,张家有米无柴,李家有柴无米,他们就以米换柴,以柴换米,特别是用鸡蛋换东西的为最多。人们的叫卖声,动物的嘶鸣声,交相辉映,此起彼伏,一片生机,市场非常繁荣。
爷爷只带了一点时令鲜蔬,很容易脱售。他意不在销货,重要的是带大儿子去喝早茶,吃早点。爷爷在路牙边找了一个地方,把带来的东西往地上一放,顺手从前腰带上解下白銅水烟袋窝子,将烟丝捻成一个团,装进眼袋窝,用纸枚(用火纸卷的,点燃,把火苗吹灭,然后点烟)把烟丝点着,得意的抽着。大伯在旁边站着看着,心里在帮父亲算账。不到10分钟,爷爷的货就卖掉了。爷爷将水烟袋窝往腰间一挂,双手往后一背,哼着小调,迈起稳重的步子走在前面,大伯提着两个空蓝子跟在后面。赶集的大多数都是当地人,与爷爷熟,一一的都点头招呼着。
父子俩来到茶馆,老板见二爷来了,赶紧迎上去,把脖子上搭着土布巾往下一拉,拿在手中,左手一指,
“二爷这边请,上方座。”
右手拿着的土布巾已将五尺板凳抹的透亮。
“哎哟,你瞧我,没顾上大少爷,多担待。几日没见,又出息了,将来定是贵人,二爷真福气。”
老板的一番话把爷爷乐得开花。双手将长衫下摆往后一撩,上方坐下,大伯坐一席(八仙桌左一为一席,即贵宾席)。老板唤小二,
“快给二爷、大少爷上最好的桂花茶。”
说着他自己已将四个小碟子送来了,一碟墨子酥,一碟万字糕,一碟金枣(油炸小吃),一碟花生仁。小二在爷爷和大伯面前放上青花瓷茶盏,掀开盖子,放好茶叶,另一个伙计提着壶站在大伯后面,两三步远,开水带有一定的抛物线,落在了爷爷和大伯的茶盏里,恰好八分满,大伯嘘了一口气,回头照伙计眸了一眼,伙计微微一笑,转身走了。放盏的伙计盖好盖子,离开了。爷爷从背后抽出竹杆烟枪,解下烟丝袋放在桌上,烟袋窝这头搁在大伯面前。大伯心领神会,他习惯了,每每爷爷用烟枪抽烟,是要晚辈帮他装烟点烟的,他自己够不到烟袋窝。大伯麻利的解开烟丝袋,取一点烟丝搓成团,装进眼袋窝,点着。人们羡慕的目光都投向这里,爷爷心如灌蜜,半闭眼睛,吸着,享受着,
“清晨一袋烟,快活似神仙。”
抽完,爷爷将烟袋窝朝板凳头上一磕,白色的烟灰掉在地上,还冒着余烟。烟枪别回后面。直起身子,清一下嗓子,大伯忙起身,掀开杯盖,一股茶香伴菊香沁人肺腑,双手端起茶盏,轻轻奉到父亲面前,
“父亲请用茶!”
爷爷接茶,轻轻呡了点含在嘴里,品着,目光扫了一下周围,瞟见人们都在注意这父子俩的每一个动作,有人轻声说,
“大少爷真孝。”
有人说,
“二爷好福气啊。”
爷爷刚而立之年,加之文化底蕴,人们的每一句话,一个微妙之举,他都深解其内涵,他想,
“是啊,治家要讲家规,传家要讲孝道。”
今天赶集,来茶馆的人自然就很多。南商北客,说书卖唱,算命测字,耍猴要饭,都来凑个热闹,分点羹。
一个说书人在皂荚树下支起鼓架子,旁边放一张小桌子,上面放一惊堂木,伙计给他泡了一杯茶。摆弄好了,说书人左手拿着板子,右手拿起老竹根做的鼓槌,熟练且有节奏的打着板子点着鼓,准备开唱了。一个白面书生,近弱冠,身穿紫褐色缎料八团大褂,一根黑色丝带在腰上围两道,节打在后面,带尾连须约尺把长拖在后面,头戴礼帽,手执纸扇,迈着很有节奏的步子进入茶馆,往中间一站,老板赶紧迎来,
“哎哟,汪家大少爷早景,请坐,请坐。”
汪大少爷没理会,两眼直勾勾盯着爷爷和大伯坐的正席位,意思是他怎么能屈坐偏位呢?这汪大少爷是汪美章大儿子,汪美章住岳王庙北一里开外荒田塝。有一首民谣说,
“荒田塝荒田塝,不长庄稼不出粮,十年总有九年荒。”汪美章本是地方的地痞,恶贯满盈,祸害一方,后通过关系买通官府,娶了县大老爷孙门之女为妻。因为老丈人是县大老爷,汪更加为所欲为,横行乡里,黑红通吃,渐渐家当富实起来。他在家排二,人们也称“二爷”,这样就有了南北“二爷”之称。
爷爷心知肚明,哪吃小兔崽子他这一套,唤小二上几道菜,二爷要喝酒了!小二哪敢怠慢,话落菜来。爷爷解下腰间酒壶,往桌一搁,翘起二郎腿,喝将起来,大伯不时为爷爷添菜。汪大少爷无奈,只得在邻桌落坐。酒足饭饱,爷爷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火柴,剥去硝当牙签,慢慢开始涤牙,边涤边念道,
“小小光棍(火柴棒,隐射汪美章光棍),牙(衙)门口出进,胀人(丈人)的东西,一戳干净。”
在茶馆里人大部分是当地人,听懂爷爷的弦外之音,他们受够汪美章的欺凌,欢呼雀跃,有的拍桌子说,
“好,二爷好文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