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图从琉璃街拐进兰花大道。琉璃街旁边是一座公园,里边种了一排排秋枫,还有很多石榴,正开着花儿,每一种植物上都挂有一块金属牌,告诉人们这是什么树,是什么属,是哪个科,它的花期是什么时候。鸡蛋花光秃秃的枝干上长着稀稀拉拉的几片叶子,他找不到牌子,但是,他看它们的叶子很像夹竹桃的,他把这两种植物联系起来,断定鸡蛋花也是夹竹桃科,他觉得这个想法很科学,准确性一定很高。有不少晨练的老人,优哉游哉的在公园里散步,加图走过一座小桥,桥下的人工河是干的,只有裸露的石头。他来到了街上。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柯兰银行巨大的招牌,非常显眼,就在他斜对面的马路边。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突然体会到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以及强烈的躁动,这种感觉一下就把他抓住了,海伦这个名字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被这个光鲜的招牌彻底的吸引住了。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通过非常片面的想象来认识柯兰银行。而现在,当他近距离的感受他即将供职的这家公司时,他终于发现,自己在此之前完全低估了它在勃里多的影响力。仅仅是这个大招牌就让他确信这一点。第一次,他被这类仿佛带着光环的东西所触动,感到激动不已,由于可预见的身份,他可以把自己正当而紧密的与它联系到一块,等同起来,这顿时让他的自我感觉高了许多。它的全部价值都已为他所有。
我对将要影响我人生的这家柯兰银行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概念。我现在无法抑制我的激动心情,它的形象比我预想的高大,它就像伟大的德行,重重的叩击我爱美的心灵。这是一份厚重的财富,它也属于我。人们将通过它认识我,敬仰我,而我则借助它,感到荣幸,因而更加爱自己,爱我的同类。而且,更觉得有必要珍惜生活的恩赐,和人世间的美好。从这一刻起,我意识到,它是不同于特雷斯学院的事物,因为它带给我的是另一种愉悦,现在我还没法说清楚,是不是它具有了世俗的性质,影响了我的眼光。但是,它们有一样东西是相同的,都引起了同一种目的,引起了占有欲和荣誉感。或者说,引起了野心。
但是,对于追求知识的欲望和对其他事物的欲望,加图很审慎的区别看待。
莉莉小姐把他叫住了。
“咦,是你!你怎么站在这里?”
加图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他故意表现得好像自己的注意力不在柯兰银行,而是在其他的事物上面。他希望莉莉小姐不是一个特别敏锐的人。她只是笑呵呵的看着他。一个精干的家庭主妇式的微笑,瞬间化解了加图内心的窘迫。
“你要去哪里?”
“去吃早餐,顺便买早餐给官朗先生。”
“你是他的管家吗?”
“我是莉莉。”
“我知道你叫莉莉,昨天就知道了。”
“我要去买早餐,你去吗?”
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机会,加图心里想。
莉莉问他吃过早餐没有,他说他平时懒散,吃早餐的习惯没有办法保持下来,于是,他跟她走了。出于礼节上的需要,他和她聊着天。他有些腼腆,但那也只是一层轻轻的薄纱,她性格好,开朗,总是乐呵呵的,脸上洋溢着那种天生的简单的快乐。所以,她很容易就把遮盖在他心灵上的那层纱布揭开了。
他主动跟她说了他早上的经历。莉莉感到惊讶,因为她觉得那是否也值得一说。她噗嗤笑出声来,觉得好像有点意思。她问他住哪里,并告诉他走哪条路最近。他说,自己没有走洛克街。他选择了另一条路线,莉莉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当中有一段僻静宜人,他很喜欢,就是古里欧家后面的小巷。因为是白天,他终于可以看到这条巷子的所有细节。就像一个婴儿初次见到奶娘的种种细节,他立刻就熟悉,并能产生依赖了。它大约四百米长。一边是古里欧院子,另一边是两段围墙,中间开了一座大门,加图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莉莉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继续说着。在经过大门口的时候,他朝里边望了望,有一个陈旧的球场,大铁门锈迹斑斑,白蝴蝶在灌木丛里寻找食物,有些蝴蝶翅膀上有黑色的圆斑,它们颤颤巍巍的飞来飞去,走走停停。三角梅开着艳丽的小红花,偶尔能看见几节枝桠伸出围墙外面。他说他能想象到,围墙的另一边它们稠密的长势,气势红火,花团锦簇。加图注意到,莉莉似乎很喜欢听自己描述具体的景色。他最后说,他那会有充足的时间,却没有胆子走进去逛一逛。曾经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外公会从那里面走出来,招呼他。于是,他急忙走开了。他相信里边还开着大片大片的巴黎野牡丹,非常的美,还有长春花,自己总有一天会进去看一眼的。她听了不停的笑,因为她觉得加图在用一种十分孩子气的口吻,像是在撒娇。她很享受和他聊天,因为她没见识过这么大的男生会用那种语气和她聊天。
“你能告诉我你刚才在想什么吗?”
“你是说在路口那儿吗?”
“是的。你指定在想什么了。”
莉莉不知道,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给加图留下了一个印象,他觉得自己的任何心里话都可以跟她说,而且,他发现自己有喜欢向她吐露心思的倾向。他信任她。她给他留下的最初印象几乎是完美的。他跟她说自己的事,感到一种快感。
“这是我第一天来柯兰银行,我当时很激动,我看到了那个伟大的招牌。”
莉莉禁不住的笑出声来,‘伟大’,她觉得这个词语很有趣。她从没想过一个招牌会是伟大的。
“我被它震撼了。我一直待在学校里,不太懂得这些事物的社会意义,但是,就在刚才我有了一些感悟,我还想到了海伦。。。”
“莉莉,你觉得她们会喜欢我吗?”
“你干嘛担心这些呢?”
“我怕她们不喜欢我。”
“你害怕人们不喜欢你?”
“是的,这很重要。”
“这的确很重要,但是,人们没有理由讨厌你的。”
“那她们呢?她们怎么样?”
“你放心吧,她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一定?加图并不感到很有信心,因为这可能是客套话。他没有当真,不过,他对适不适合谈论这个话题的一些疑虑全都打消了。莉莉很乐于同他聊这些,她没那么严厉。
“那你喜欢我吗?”
“我?。。。呃。。。”
这么问是不是显得太放纵了,加图想,他的天真,会不会给人轻浮的感觉?他带着窃喜的心情责备了一下自己。他发现自己还是挺得意的。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己冥冥之中是有把握的,但是,他又禁不住非要这么问。莉莉有点难堪的笑了笑。或许是加图那种天真,又有些随便的语气起了作用,她的回答也很直率。
“我很喜欢你呀——至少,我喜欢听你说话。你们那里说话都是这样的吗?”
“我不知道。我一直就是这样说话的。”
“我很喜欢你的思维,和你的那种方式。感觉很新奇。”
“真的吗?你真的喜欢我吗?”
“真的呀,你为什么这么爱怀疑?”
“好吧,我相信你,莉莉。我喜欢你笑的样子,你喜欢听我说话,这个事实对我们俩很重要。因为,如果你喜欢和我说话,我就不会有所顾忌,我就会把很多很多心里话对你说,只要你愿意听,不感到厌烦。而且,你喜欢,我就能把话说得更动听一些,更有文采一些,因为你喜欢。”
“真的。我喜欢。”
莉莉稍微克制了一些。她没有把自己喜欢的点道出来。也可能是她已经意识到,却还没有进行概括,加图对微不足道的事物的捕捉,以及渲染能力显得十分与众不同,也十分活泼,活灵活现的。他和她的脸微微红了起来。虽然不能说事情有了什么大的变化,但是,有一会两个人只是默默无言的走着。他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注意力又在彼此的身上,谁都不说话,好像感到无论再怎么开口都显得不合适似的。这一幕非常有趣。他们都明确的知道,自己的注意力全在对方身上。可是,谁都没有误会谁,彼此都能够正确理解他们所谈论的事,即使有让人敏感的地方,它在一个正常的范围内也被双方宽容了。这种尺度,在朋友之间不应该被看做是禁忌。这一点,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习惯。他们突然陷入沉寂,只是不太适应这类情感反应的表现。然而,不可否认,这种内敛的性质是值得高兴的。他们的内心其实一点都不平静,他们享受那种关系。只不过此时此刻,他们双方都在竭力寻找一种最自然的方式,衔接刚才的谈话而又不显得唐突,或者显得做作。
在这方面,莉莉并不见得比加图有经验。她的内心出现了更为戏剧性的动荡,因为她认为自己并不是没有担忧的。她感到不安,不过,她开朗的个性这时候让她很理智,因为她并不羞于对自己承认,加图的美貌和女性般的温柔曾让自己在某个瞬间动了容。那是心灵的一种本能的颤动,她对自己说,这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位女性身上,它确实叫人不能自已,这也证明了它是一种本能。她欣然接受了他的美,接受了他对她的那种依恋般的淘气,以及自己将以什么样的形象进入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的心灵里。会给日后带来何种深远的影响,都在她的思考范围之内。说实在的,这是一个传统的人所应有的顾虑。她做得很有分寸,又不失随和。她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我如果拒绝这种亲近,就等于承认自己毫无魄力,我会瞧不起自己的,而且,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这么一想,好像瞬间就不把它当一回事了。她心安理得的告诉他,她已经是有丈夫的人了。加图完全不在意这个新情况,她也看出来了。他对她说,她很朴实,不像其他女生那么俏。他说他喜欢她朴素的打扮,尤其是她把头发简单的扎了马尾。
“这是最简练的,也是最美的发型。”
她很高兴,有人欣赏自己。这是她结婚以后,第一次有男生如此夸奖自己。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是真情流露,他没有说谎。出于报答心理,她破天荒的赞美她丈夫以外的男人,她说他长得美。接着,她马上说了其他的一些话,转变之快令加图猝不及防。好像是为了显得不失礼而找的平衡。譬如,她为他对最平凡的事物也能发表一些独特的见解表示钦佩。她想,我应该像爱护我的小孩那样爱这个年轻人,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是那么的缺乏母爱,他的目光温柔而纯真,这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一个可以为别人付出一切的青年。他有一颗真挚而满怀忧伤的心,这种对象总是能触动我,但是,他其实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勇敢,而是恰恰相反,他说了那些看似鲁莽的话,正好能够映射出他的懵懂,他的不谙世故。他的热情是可以被调动的。莉莉认为自己有必要增强加图内心的自信,于是,她向他介绍了柯兰银行的情况,并向他保证那帮姑娘一定会喜欢他的,他将是柯兰银行最英俊、最有才气的职员。也许,她的动机之中包含了些许虚荣心理,即便是这样,这个举动对加图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他没有放过利用这个机会,让自己更加自信的去想象他和海伦今后的关系,这种关系明显比之前的更加乐观和浪漫。
路程有些远,超出了加图的预料。他甚至开始以为,他们不是去吃早餐,而是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他们谁都没有发觉错误,只顾一直朝前走呀走呀。莉莉说没有错,那个地方有一些距离,因为那里的早餐最有名,官朗先生也很认可。加图和莉莉在一起觉得很自在,他心情很好。他们走过一座桥,下了桥,莉莉说到了。那是一个露天场所,十分简陋。整个场地被野草包围,有点置身野外之感,地面铺着碎石,摆了很多张油兮兮的桌子,顾客很多,都在排着队。三个伙计在铁架搭起的棚子下忙活,热汽腾腾,他们都光着膀子。加图相信,每一个初次见到这些伙计的人,第一印象绝对是这种疑惑,他们可能都不曾洗澡。这里的一切都在一刹那引起了他的强烈好奇。一有车子开进来,不远处准会尘土飞扬。就这里。
“最美味的食物,往往就诞生于这种地方。”
莉莉又被逗得哈哈笑。他看着她,内心充满了幸福。她说她忍不住笑。他向她透露,他心里挺喜欢这个地方,视野开阔,可以看见德鲁塞拉河。
他是多么需要来自女生的肯定和幸福的表示。
“还能看见人生百态中最原始的一面。”
莉莉苦着脸说,她不想再笑了。有点像是求饶,一脸的和蔼,以及流露出对食物的欲望。
在吃东西的时候,加图把肉全部堆到碗的边缘,莉莉觉得奇怪,默默的观察了他一阵。
“你不吃这些吗?”
“不吃。”
他告诉她,他还有许多东西都不吃。实际上,他吃的东西的种类少得可怜。
“天哪,没见过这么挑食的。”她几乎叫了起来。
她的真性情让加图也情不自禁的笑了。她说,这是她第一次遇见这种人,在这之前,她想过怎么会有这种人呢,不可能,现在,事实的出现让她觉得不能理解。她为此居然感到难以接受的痛苦。
“拿给我,我帮你吃。不要浪费。”
加图往她碗里夹了一块,又停下来。
“我不夹,你自己夹。”
莉莉有点不满加图的这种古灵精怪。她一边骨碌碌的夹着,骨碌碌的吃着,一边在说加图,什么挑食不好啦,什么营养不均衡啦,都是些老生常谈,她不知不觉已经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在对待了。在这个过程当中,她自己也品尝到了一种已经生疏了的、喜人的滋味。加图心里暖滋滋的。他停下来,看着她夹,一块一块的夹,仿佛世间事物的妙处就在于,它们得有一个过程。他就为了这个,他一本正经的看着她。任由那个动作来来回回,撩拨着他的心。那种薄弱、朦胧的暧昧感,或许是单方面的,但是它营造出了一个甜美而空荡荡的审美世界。审美世界。莉莉想到要尽一些义务,于是她告诉这位新人,他们中午会在哪里吃饭。大家都会聚在一起,加图心里想,那应该很热闹吧。想到可能还有人会因此批评自己,他毫不犹豫的向她提出一个请求,以后吃饭的时候,那些他不吃的东西,她要帮他的忙,他说,这是一个不浪费食物的好办法,她答应了。到了饭堂里,他不敢直勾勾的看她了,倒是其他人感到了惊讶。她说,来。加图把碟子推过去些,其他人只注视了一秒钟,便开始大发议论。这时候,加图又感觉到了那股暖流。一种甜蜜蜜的审美世界在内心徐徐流动。她夹呀夹呀,其他姑娘瞅着,说着,嚷着。她们觉得这俩个人怎么这么快就热络起来了。莉莉挺讨厌别人挑食的,因为她讨厌挑食,食物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加图让她夹个精光,把碟子拉了回来。许多次之后,大家都习惯了。有时候米嘉也会这么干,而且都是在莉莉不在的情况下主动提出的。她都那么胖了,也并不介意多吃肉。弗洛只有过一次这么干,克拉拉两次,燕尔从未这么干。剩下的大多数时候都是莉莉。她什么都吃,加图什么都让给她吃。等吃完了,她就一边擦着油腻到反光的嘴,一边用嗔怪而满足的表情看他,又是砸嘴,又是叹气,觉得非常可惜。加图好像没有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点,其余时间他都是在等莉莉。在偷偷的瞄莉莉。他文静的待着,这让她觉得很诧异,也很认同。有一件事加图拿自己和莉莉作了比较,她对食物的感受远比他强烈,她抵抗不了食物,这就是她坚决不浪费的原因。生活中这样的人,加图也碰见过,他们从来不乏胃口,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很难妨碍她们津津有味的去享用最普通的食物。对她们而言,命运的不幸也不应该成为享用食物的绊脚石。她们很享受。加图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到这一点,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情。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嘈杂,喧闹,龌龊,味道浓重,有人在用餐的过程中直接往地上吐痰,还发出很大的声音,还有擤鼻涕的,油污把地上的碎石染了颜色,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真正矜持、严格的人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嘛,加图想,多多少少是这种环境造就了那些人的粗鄙,他们认为那是一种权利,是一种你可以大胆的行使却不能被指责的权利。有一件事蛮奇怪,难道是因为身处这样的环境,导致我的原则也有所改变,我倒不怎么觉得那些人有多么的可鄙?加图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打发时间了,他只能随便看看,看勃里多的天际,看一些毫不相干的事物,再硬扯一些虚无的意义,或者强加某种关联给它们。他不可能老是盯着莉莉看,他也不希望自己和她说太多话。她吃东西很投入,而且吃相豪放,加图不忍心打搅她。他偶尔的几次观察,都是很隐秘的,用余光轻轻的一扫,你还以为他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晨曦的光辉从东边扑过来,德鲁塞拉河面波光粼粼,莉莉小姐的皮肤显得无比细腻,像婴儿的那种,加图以为是光线的原因,后来他才明白,是她的皮肤本来就很好,他猜测,她应该是刚生完小孩不久。有些女人,第一次生了小孩之后,由于体内激素的影响,她们的皮肤会变得特别的剔透,直到哺乳期结束以后,有的甚至能保持少女般细嫩的皮肤很长一段时间。
“在一座真正的城市里,这种地方算是蛮难得的。”加图总结式的说。
“是啊,不过有些远了,我不经常来。”
“以后不来了吗?”
“来的,但要看时机。”
“我们可以一起去吃早餐。”
“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如果方便的话。”
“就你和我吗?”
“就我们俩。”
半个小时后,加图出现在官朗先生的办公室。一位戴老花镜的中年男子,身体微微发福,额头宽阔,眉毛浓密,头发油腻腻的,而且很贴。他神态悠闲,甚至可以说,有点百无聊赖的在看一篇什么文章,他看了一会,又去捣鼓一会这个东西那个东西,他不停的转换姿势,不停的动,像是那种注意力无法集中超过两分钟的人。而且,他对什么都喜欢发表意见,他几乎一个人对着自己正在看的文章自言自语,发表见解,有时甚至会破口大骂,但是所说的又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他给人的感觉很无聊,他的鼻子就很无聊,但是加图没有这么想。加图的第一个想法是,这是一种伪装。他可能只是心态上显得年轻罢了,有点那种老顽童的气质,喜欢一边动脑筋,一边自娱自乐。他们只能以这种方式才能做事。一般来说,他们对待事物都不会太严肃,因为严肃对他们而言,是一种限制,是局限,所以很容易忽略那些重要的事情,而且导致了他们个性上的大条、迷糊,在他们眼里,很少有什么事情是真正要紧的。可实际上,他们对一切是最熟悉的,最有掌握的,只是,他们不想把这种熟道表现出来。正因为这样,他们喜欢慵懒的生活。这一点,加图联想到了自己,他的内心顿时产生了某种无法言说的亲近感,他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比想象中的要轻松许多。面对这类人,他是很少感到压力的。而且他对自己那么快就喜欢上官朗先生,也丝毫不惊讶。但是,有一点加图略微有些失望,他替官朗先生感到不好意思。代理行长的办公桌简直杂乱不堪,像个小孩子的地盘,一些生活中的小物件,小用品占据了大部分桌面,什么指甲剪啦,掏耳瓢啦,棉棒啦,药瓶子啦,魔方啦,拆开的线路板啦,皮鞋油啦,茶叶啦,等等,等等。乱摆乱放,乱糟糟的。还有一块漂亮的贝壳状的绿松石,拳头般大小,放在一个木制底座上,底座的一面刻了一行字,是拉丁文,大意是:真理重要吗?(中间是一个否定的符号)重要的是能不能发现。除此之外,最让加图感到神奇的,莫过于桌面上散落的细细的面包屑,以及只吃了一半的大饼干。而且,有一个事实同样很明显,他对这种脏乱的局面,显然是天生就习惯了的。他对加图的到来没有一点惊讶和尴尬之色,他摘下眼镜,直接把加图拉到自己身旁,加图明白,这是要给他讲一些东西。官朗先生不会无聊到和他探讨占星学吧?加图注意到,这位心理年龄不大的代理行长似乎很怕热,他时不时给自己扇风,那块白纸板都被他抓得皱巴巴的了。他眼睛小,单眼皮,他的态度和善得令人喜爱。他对加图说,他手头上有一件比较棘手的事。加图为这种直入主题的作风深受打动,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寒暄,没有一丁点礼貌上的问候,交流起来却是一点障碍都没有的。他甚至都没有认真瞧过加图。他随手拿起一沓叠得整齐的发票,一个计算器,示范性的演示了一遍,又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一张单子,有些发了黄,大概说了怎么填,填完了再拿给他签字之类的话。就像他会随手塞给其他的任何一个人一样。他说得很快,而且思维有些跳跃,但是加图还是能够跟上他的节奏。他让加图把发票拿走。官朗先生解脱了,又回到了他的自娱自乐当中。加图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重新理了一下思路,其实,这并不难,只是很繁琐,需要一点耐心,说白了就是考验一个人能否沉得住气。他看清了自己刚刚接受的第一个任务,他对自己说,这份工作不用花太多心思就可以很出色的完成它,前提是,他需要一份详细的省地图。不过,他可不想马上干起活来。他才坐下几分钟,官朗先生又来了。这位代理行长带他去见其他同事,A先生、B先生、C小姐、D小姐。。。他与他们见面的时候,仅仅和克拉拉、燕尔两个人握了手,她们异口同声的说,你的手好凉呀。她们穿了同一款式的碎花裙,弗洛和莉莉在一起,莉莉没有等官朗先生开口,就竟自向弗洛介绍了加图。官朗先生把他单独留在那儿,自己偷偷溜走了,加图浑然不觉。
“他准是去找一楼那帮姑娘了。”弗洛笑嘻嘻的说。
加图从她的笑当中看出了某种意思。
“他就这样啦。有什么事都急着向她们汇报。这第一手情报还是蛮适合讨她们的欢心的。”莉莉说,“小姑娘们怎么那么八卦。”
“海伦必定开心得要死。”
加图迅速的转过身去,避免她们看见他的脸。正好,这个动作也可以表示他要离开的意图。他朝门口走过去,听见背后有一个声音在说,哎呦,他害羞了。那是弗洛。她和莉莉开心的笑着。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回头,他警告自己说——脑袋有一点沉重。
在走出门口的那一刹那,他几乎迎面撞上了正走进房间的克拉拉。他们把彼此都吓了一大跳。这一惊吓,把加图内心里夹杂着快意的羞赧情绪冲得烟消云散,他继而感到一股无地自容的窘迫。他连忙对克拉拉说对不起,头也不回的就逃走了。直到他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时,他还听得见三个女人传来的一阵欢快的笑声。他分辨出,克拉拉笑得最大声。
她们会怎么想我呀?丑死了。
这种时候,他很幸福,同时又很不幸。他心乱如麻。
可是,我撞上的是一个女人。这本身就是一件比较罕见的事情,我理应给予重视,而不是一味的去贬低自己。再说了,这个意外有它的迷人之处,以后只要我一想起来,我应该都会像现在这样兴奋的。她叫克拉拉。她的肌肤是那样的冰凉,而且异常的柔软,接触的时候给人舒服的酥麻感,加图回忆起这个细节,内心不由得啧啧称奇。可是,我是身体的哪个部分碰着她的?她又是什么部位接触了我?这值得探究一番吗?他没头没脑的思索着。他坐在自己的桌子前,仍然在极力掩饰自己刚才的遭遇在心里造成的骚乱,以免被别人看出端倪来。艾迪和他同一间办公室,艾迪是柯兰银行的会计,他把一本三十二开的册子交给加图,说是官朗先生交代的。加图在平复了心情之后,才打开瞄了几眼,是一本介绍工作制度和工作流程方面的书。内容有些枯燥,他没有看多少就去忙别的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