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铁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荡到站台，恰逢一班列车进站。
前方人头无数，我略一思索，便向侧后方退让，却被数根手臂抵住后背。
我又一次被好心的人们送进了车厢，又一次享受嗅觉、听觉、肤觉三重奏的盛宴。
男男女女们竟日奔波后的汗味如此醇厚，调和着浓郁的脂粉味、老烟鬼的口臭味，混合成地铁独特的气息。这气息中藏着欢乐与辛酸、繁华与悲凉，令人忍不住深吸一口，回味它的芬芳。
风啸声从厢外传来，掩住了正在通话的大叔的大嗓门，亦止住了孩童的啼哭、情侣的私语。
小市民们用身体为同车的朋友们带来温暖，车内的空调却吐出阵阵寒风，试图将其扑灭。它们从肉山的缝隙间穿过，由颈口钻进前胸后背，冷却了衬衣上行将升华的汗水。
三者交相逼迫，使我头晕目眩。我咬紧牙关，强令自己打起精神。
列车经停，下车的乘客们挤出车厢，空间稍变宽敞，我也觉身体稍舒适了些。
一阵风吹过，盐巴巴的衬衣被撩起，又重新打到背部。
“呕……”
这突然袭来的攻击几乎彻底击破了松垮的防线，胃先生立即做出应对，便要鱼死网破，使手下的大军一路上行，驰援口腔，可惜卒未成功。
冷风未趁此良机继续进攻，我取得了宝贵的时间，足够我祈求上天给予一些支援。
“快一点……”
我靠到厢壁，心中催促着，恨不能立即到站。
许是上天听见了我的呼唤，许是绝望者的幻觉，我真的觉得列车快了那么一点。
一站接着一站，人们上上下下，带来了全新的汗臭味、脂粉味、口臭味，以及挤压感。
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到精神衰弱，感到胃酸上涌。
终于，地铁在我的祈求声中到站。
今日份的地铁车厢盛宴结束。
我费劲全身力气挤下车厢，不敢停留，急忙向出站口赶去。
可惜，已经迟了。
仅目光所及之处就有上千堆肉，似有魔法把它们汇成一条巨蟒。这巨蟒正沿着临时通道向前爬行。
“春节返乡、下班放学、枢纽站……通行管制是应该的。”
我叹了口气，随着人群缓缓向前。
越近出口，人越密集。又到了与人肢体相触的时刻。
嗅觉、听觉、肤觉再次拉起手来，向我的精神施压，他迅即投降。统帅的屈服令胃先生愤慨不已，他派出大军，直冲口腔。
“呕……”
我实在没忍住，一口吐出了尚未消化完全的面条，它是我的午餐。
好在，我紧急之中低下了头，没有吐到前方那位女士靓丽的裙子上。
不幸的是，汁液溅到了她的小腿。
“啊……”
她扭过头低眼一看，惊恐地叫出了声。瞥到她皱起了眉，我心中一紧。
人们纷纷朝我看了过来，然后避让开了一个小小的圈子。
我急忙向她道歉：“对不起……呕……”
“你没事吧？”那位女士的声音。
我取出纸巾，擦拭了一下嘴唇，然后抬起头，勉强挤出笑容：“没事，只是稍微有点不舒服。”顿了顿，又认真道：“……我会给你赔偿的。”
“哎呀，说这个干嘛，要什么赔偿！你没事就好。”
她连声表示不在意，这让我心情好了许多。
陌生人的宽容自有一种社会的温情在其中，可以抚平不少的压力。
“让一让，让一让。”
一个地铁工作人员赶来，询问了一番之后，将我扶进了一个玻璃房，递给我一杯水，指了指一个垃圾桶。
我漱完口，稍事休息，感觉恢复了活力。正要起身离去，一个白大褂走了进来。
我慌忙站起身，连连摆手：“我真的没事儿，就是这两天没睡好，精神有点疲惫……”
“坐好，不要动！”医生小姐的声音很威严。
我打了一个嗝儿，没有再抗拒，配合着她进行了检查。
“没问题了。平时多注意休息，你有胃上气，早点去医院治一下。年轻人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我连连应是。一边休息，一边被她科普医疗健康常识。
半个小时后，我方被允许出站。
回到家中，我轻松地呼了口气，望着狭小的房间，没有抱怨它的昏暗，因为我已被温暖的被窝所俘获了。
二、电话
我躺了一会儿，精神稍振，掏出手机，点亮屏幕，看了一下时间。
我犹豫了一会儿，方回拨一个未接的3D视讯来电。
视讯接通，靠在床头的老妈如在眼前。
“妈妈。”
“你怎么这么晚才找我噢？”
“刚回到家。”
“噢，今天下班这么晚啊？”
“加了个班。”
“噢，那你晚饭吃了没？”
“吃了。”
“噢，那你哪天回来啊？票可抢到了？”
“二月九号的车，二月十号到家。”
“二月十号……那就是腊月二十九是吧？还有三天。”
“……对。”
“那好，你上车前多准备一件衣服哎，家里这边比羊城那边冷，今个只有零下四度。”
“我晓得咯，我又不是第一次回休丰了。大学讲了四年，现在还讲。”
“儿行千里母担忧嘛，我这不是时时刻刻把你当小孩子提醒嘛……”
……
“我跟你讲啊，你才出来工作，没必要给大家准备太好的新年礼物……”
“呵呵，这个你放心吧。我没钱，想准备也准备不了。”
“嗯，你晓得就好。不过，也不能什么都不准备哎，不然你舅舅阿姨他们要讲你不懂礼貌。我跟你讲，你就买点……”
“你帮我买就好了，到时候我再把钱转给你。”
“……也行也行。你赶紧休息吧。我也困了。”
“那好，你赶紧睡觉吧。”
“再见。”
“你先挂啊。”
“呵呵……那我挂嘞？”
“挂吧、挂吧。”
我随手扔掉刚买的小米十六手机，重新躺下，思索了起来。
三、算账
上月工资已经到账，五千八，银行存款增长到了一万八千六百元整。
支付宝余额六千七，理财两百，花呗欠款一千九，净额五千。
微信零钱通还剩三千一。
总的可支配资金是两万三千六百元。
正式工作七个月，才存下这么点！
更可耻的是，我记得去年七月正式入职前，我的净资产就有一万出头了——那是我实习期工资和大学期间节省下的生活费加在一起。
也就是说，我这七个月总共也才存了一万三千元。
平均每个月不足两千元。
羊城最偏远的区，平均房价也达到了四万二一平。
心累！
我捂了捂被子，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如果我是在休丰……
房租就不需要付了，
饮食、通勤的花费也将大大降低，
可以料见的是，只要月收入达三千元，我就可以维持和现在一样的存款速度。
但是，要考虑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头疼，一时间想不清楚，我晃了晃脑袋，果断放弃。
抄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快十二点了。我赶紧打开“悦阅作家”APP，发了一章存稿。
全勤还有五百块钱呢，千万不能断更。
发完存稿，我对“消息”栏的小红点视若无睹，而是习惯性地查了一下订阅，叹了口气。
作为一个业余扑街网文作者，昨天的订阅收入是两块七。
“还行还行，好歹比昨天多一毛，收藏还涨了一个呢。”我轻声安慰着自己。
四、大梦
留在羊城的一个隐藏好处就是：层层重压之下，虽然我的焦虑症、胃病更严重了，但失眠症不治而愈。
我很快入眠，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一呈现：
被经理骂了一顿之后，我打了他一巴掌……
地铁站里的那个女士和医生小姐多年后有难，我果断出手……
站在阳台上，俯视着珠江水，周边的景致变化，珠江变成了漳河……
我走在路上捡到一张彩票，隔日恰巧看到报摊的报纸，发现自己中了二十万……
生活压力大大减轻，每天在家种种菜、养养花，夜间读书、写作，偶尔出去做做讲座……
推特治国的那位在第二个任期里重病不起，湾湾腔的妹子在大街上多了起来……
某土豪读者打赏一百万点，分成立即到账五千块……
又回到了羊城，不过这次住在一栋别墅……
一个个梦境片段不断闪现，入梦越来越深。
渐渐的，我遗忘了“梦”这个字，相信这里就是真实。
我在真实中见到了一位女神！
她浑身被光芒笼罩，看不清面部，只觉她美丽而神圣，是世间一切美好的具现。
“你好，王泉。”
哇！
女神对我笑了，女神跟我说话了，女神叫我的名字了。
我下意识地点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之后这个女神跟我说了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可能是大梦无痕，也可能是我当时没注意听……
我只记得她很亲切、很真诚，也很絮叨，有点像我妈，又有点像我姐，还有点像某个老师。
她最后好像还赐予的我一些东西。
至于是什么东西，我真的记不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