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老宅已有十多年没有住人,天花板四角、橱柜、桌椅上都结了不少蜘蛛网,父子二人也不去管它,径直取了王和平昨日备好的香烛。
王和平在屋角点上一根红蜡烛,任它燃了一会儿,随着蜡泪不断流淌到地面上把蜡烛固定住,那火苗也越来越大。
王泉忙抱着小腿粗、一臂长的香凑了上去,把香头放在火上烤。及香头表层被点燃了那么一毫米左右之时,王泉把它抽离烛火,抱在怀里慢慢摇晃。
“让我看看。”父亲道。
儿子依言停下,将香头递给父亲查看。
只见那八角型、小腿粗的香只有头部最表层有一毫米厚的黑焦,这是原已点燃的那一部分冷却了。王和平沉声道:
“你这个没烧好唛,我来。”
王泉在心里撇撇嘴,把香递给了父亲。
父亲做事要沉稳多了,他把那香一角一角的放到火焰上,老老实实地烤了三分钟,见边角已被点燃,抱在怀里狠狠地摇晃了一会儿,再将当心凑到火焰上。
再抽离时,香头已有一厘米厚被点燃了,燃红部分清晰可见,缕缕烟气连续不断地上冒。
王泉跑到屋外,取了两块废砖,在门前一角候着,王和平把香垂直放下,王泉用两块砖抵住香脚。
做父亲的还不放心,又取了几块砖层层叠叠地垒了起来,方断然道:“好了。”
言毕也不再招呼儿子,径自进了屋取了另一支香,这一支乃是献给土地爷的。不过土地爷庙小,受不得大香,故而这一支也要短细多了。短细的香自然更容易点燃,和平这次只用了一分多钟,那香就烟气上冒了。
王泉吹灭蜡烛,跟着父亲出门。
分水村的土地庙就在王泉家的屋后,不到五十米的路程,二人转眼即至。
那土地庙小小的、旧旧的,不过倒是很干净,不似王泉家那样蛛网遍布。内中的土地像乃是泥塑的,仅王泉一掌长,居右,身旁是他婆娘,与他等高。
神像前的香灰缸倒是颇大,里面已经插了好几根香,有的已经燃尽了,留下一截灰柱,和平把那些灰柱打掉给自家的香腾出了地方。
土地小神,也不得人崇拜,父子二人跪都不跪,上完了香便折返家中。
王和平径直进屋取对联。王泉到桂花树下撒了个尿方进去,正瞧见父亲在那儿分辨哪个是上联哪个是下联。
王泉凑近细看,那是一副红底金字的九字联,父亲手上捧着的那条上书:
“春风和煦万众话小康”。
王泉在旁诵读一遍,然后捉起另一张,上书:
“律法严明九州欣大治”
王泉辨了一下平仄,即抖了抖自己手中的这张道:“这个是上联。”
王和平转过眼来看了一遍,正反读了两边,笑道:“的确顺溜一点。”
王泉抿嘴轻笑并不答话,又拈起横幅来看,上书“家兴国泰”。他小声地嘀咕:“真切的套路。”
“过来搭把手。”王和平提个凳子放在门边儿,手里抓着一张对联、一圈透明胶、一把美工刀。
王泉应了一声,放下横联,走过去接过透明胶和美工刀,裁了一段,递给已经站到凳子上,正在比划对联高度的父亲。
和平接过那段透明胶,先将对联左上角粘住,王泉随即递过第二条,父亲又把右上角粘住,对儿子道:“你在下面看一看平不平。”
王泉向后退两步,离远了一些去望了两眼,道:“水平的,高度也正好。”
言毕,便继续上前递透明胶,王和平跳下凳子,把下边两角贴好,父子二人又一齐在中部贴了几道透明胶,这条对联方算贴好——用透明胶贴对联不比从前用浆糊贴,风一吹雨一打太阳一晒,透明胶便粘不住了,是以要加意谨慎,多贴几道。
不过即使如此,来年再回老家,春联也保准不见了,但休丰又有一句话叫做:过三天年。也就是说这道春联只要能老老实实地呆在门板上三天,那也尽够了。
父子二人继续将下联、横联贴好,便闭门而去。
分水村是个小小的坡,大部分村民住在坡上,王泉家在坡底。二人沿着泥泞的小道上坡,到了一户人家门前。这一家的住宅带着围墙,将整个宅基地围在里边,围墙上有一道大铁门,铁门正紧闭着。
王和平叫唤了几声,宅门打开了,一个满脸褶皱、发鬓斑白的瘦高男子走了出了。一见王泉父子,他便笑了起来,那褶皱的脸更加褶皱了,活像一块手撕面包。他一边小跑过来开大铁门,一边用那沙哑的嗓子欢迎王氏父子:“我就知道是你们来个唛。”
开了门又解释道:“我刚刚在屋后面搞兔子。王泉啊,又长高个唛。”
王泉叫了一声“二姑爹爹”,便只笑笑,不说话。自王泉十岁那年搬去了县城,村子里的长辈们一年中便只能见到他一两次了,回回说“又长高了”,初时他还为此而自得,后来他都不长了,他们还这么说,他只好露出礼貌地微笑了。
父子二人跟老头儿进了屋。时值下午四点多钟,太阳之毒热尽去,而天光尚且大亮,这堂屋内却已相当昏暗了。
黄堂招呼着父子二人坐在一张四四方方的大饭桌旁的条凳上,径去提了一个红壳热水瓶出来,又取了两个玻璃杯。
王和平忙道:“我带了杯子。”
“那换个茶叶呗,我这个茶叶黄宏寄回来的,好几百块钱一两诶。”
和平的茶叶是中午在家中换的,此时本不欲换,及听到黄堂最后一句,便把冲到嘴边的拒绝吞下,改而做出一点吃惊的样子笑道:“好几百一两啊?那我倒要试试。”
黄堂笑道:“试一试、试一试,我也不晓得是什么茶,这么老贵的。茶叶倒到外面那个水池子去……”
和平依言从侧门出去倒茶叶了。黄堂又继续给王泉沏茶,王泉接了过来道声谢谢。
黄堂朝他笑了笑,又忽似想起了什么,朝屋外正在倒茶叶的和平喊道:“和平诶,你自己沏茶噢,我再过去把那个兔子搞好。”
屋外答应了一声,黄堂便往后屋走去,留王泉一人在堂屋独坐,亦无别人出来会客。
这倒并非是二姑爹爹没了亲人,他的妻子、儿子、女儿还都健健康康地活在世上呢,不过老人独居倒是事实。
农村的老一辈婚姻有许多不幸,夫妻吵架乃是常态。王泉的二姑奶奶和二姑爹爹感情就并不和睦。
“爹爹”在休丰的农村土话中并非指称父亲,而是指称爷爷。黄堂就是王泉的二姑爹爹,也就是他的二姑爷爷。他的妻子是王泉的太爷爷的第二个女儿。
他们的女儿成年后不久,便把自己嫁到了苏省某市。儿子成年参加工作之后,也和老娘到该市定居,老父亲则半被动半主动地留在村里,不过他倒也活的自在。耕种、渔猎、喝酒、打牌、吃饭、睡觉,好不快活。
王泉是挺羡慕这种生活的。
寂不寂寞另说,总归是无拘无束的。
王泉稍坐了一会儿,便觉无聊,行到后屋去看二姑爹爹剥兔子皮。
这是一只颇为硕大的灰毛兔子,身长堪比王泉的小臂,皮毛已被剥了一半。
“这是山里打滴诶!”黄堂不无自得地朝侄孙子介绍,可惜那沙哑的嗓子遮盖了不少音调,不能向外人传递某些情感。
王泉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方好奇地问:“现在还能打到兔子啊,在那儿打的啊?”
“就在山上打的唛,兔子冬天有不睡觉,怎么打不到诶?”
王泉为自己的无知暗暗羞愧,过了一会儿方又问道:“在哪座山上打的啊?”
“老北山唛,那边有好多兔子。”
王泉并不知道“老北山”是哪座山,也不发问,只在心里推测它可能在分水北边。那边地势还要高一点,高处去平地约有一百来米,虽仍是个大土坡,但对于分水村乃至整个桂花村的村民而言,已称的上是山了,在用地规划中,也被划为山场。
休丰地处江左,江左名山也不少,不过更多的乃是丘陵、水乡。休丰县、大工镇也是如此,真正的高山没有,大土坡实是不少的。
“等下你们这个带回去,还有一只野鸡也给你们,今年的虾子都卖掉了。”黄堂操着他那烟酒嗓朝王和平父子说道,手上还在切割兔子。
见王泉好奇地凑过去围观,他那满是灰尘、草屑的黑湫湫的老脸突然笑了起来,带着深厚繁多的皱纹,给这个小家伙解释道:“这个兔子你们不会处理,我帮你们弄好。”
然后又问:“你现在在哪儿工作哎?”
“羊城。”
“拿多少钱一个月?”
王泉有点羞于启齿。他知道他的表爷,也就是黄堂的儿子,中专毕业,学了汽修,四年前就月入八千了。这让他这个工资五千八的一本大学毕业生脸面何存?
不过他是个实诚人,在这方面不会吹牛,只好含糊地答道:“不到六千。”
这种回答方式,别人一般会领会成“很接近六千”,进而产生“就当六千算”的想法。
唉,挣了两百块钱的面子。
“你才参加工作吧?”
“嗯。”
“才出来的时候都这样,钱比较少,黄宏当初才工作第一个月才拿三千多。”二姑爹爹安慰道。
王泉无声地点了点头。
处理完兔子后,黄堂便回了堂屋,和王和平叙话,王泉坐在一旁听着。
黄堂先吹嘘了一遍自己的儿子、女儿在苏省生活的如何如何,说女婿很孝顺,儿子谈了个女朋友,然后计划着自己出来单干。王和平无甚可说的,只笑骂自家儿子废物,读个大学卵用没有,还不如当年初中毕业送去学汽修。
王泉朝老爸翻个白眼,也不辩答,低下头看手机,耳朵里还在听他们说什么。
“大队书记换毛六子嘞。”
“毛六子?”
“就是毛家冲那个诶,桂花村小学以前的村长诶。”
“噢噢,他噢。就他还能当大队书记?把小学都搞倒的个。”
“小学倒的个跟他关系不大噢,现在整个桂花都木人了唛,也没小伢子去桂花小学了……他还是什么乡贤诶……”
……
“刘老三可跟你家讲了?”
“讲什么事噢?”
“就是一亩田他要降点价唛。”
“什么东西诶?降价?开玩笑啊。”
“真的哦。”
“真的啊?今年农补又提了,粮价也高了,他跟我讲他要降价啊?我还想多要两百块钱哩。”
“他讲他老个了,种不动田了唛……”
……
“我们要回去吃年夜饭了。”
“那你们快走吧。”
王泉听见父亲和二姑爹爹聊完,立马起了身。
黄堂笑道:“在这儿呆不下去了吧?村子里没有5G网,4G也不怎好。”
王泉笑答:“4G也挺快的了。”
“成天就晓得玩手机,可能把玩出钱来哦?”王和平斥道。
王泉撇撇嘴,小声嘟囔:“你不也成天玩手机唛。”
和平瞪了儿子一眼,忽又笑了,道:“走吧走吧。我走嘞。”后一句是朝着黄堂说的。
“走好哦,一路顺风。”
父子二人提着那只野兔,回到自家场基,跨上小电驴。他们并不沿着原路返回,而是一路向西取道桂花村集镇。
桂花村的集镇区是一条长约一百米的街道,处在一条县道两旁,各起了数十户人家。
王泉记得从前这儿是很热闹的,不过现在也人烟凋敝了。十多年来,他每次回村都会来看看,店铺、商家是眼见着减少了,不惟村小学关闭,村中学也破破烂烂的,没几个学生了。
中国的城镇化正在不断进行着,不仅是经济落后省份的人口向沿海经济发达省份迁移、小城市人口向大城市迁移,农村人口也正向着大城镇迁移。
凡是有本事的,谁愿留在乡里?
休丰的乡镇可不是东南沿海的那种“小镇”。
这儿是真正的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