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泉是个好孩子,这点压根无需认证。当然你不信,随便去他家附近一处闲逛,街角卖菜的尖酸阿姨还是村口的李寡妇都会死死抓紧你的手,认真有余地告诉你:“别去祸害人家,他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娃。”
不过,这世界瞎子还是很多的,尤其是那些眼不盲心盲的混蛋。
打麻将的王婶蔻红的指甲做得很美,专门用来叼烟,此时此刻,她销魂地吸完香烟最后一口,轻轻地在麻将桌上碾灭,她隔着空气中徒留的烟雾,媚气地笑道:“这世上不都是混蛋吗……哪能掰扯出好人来?”
“都是混蛋,彼此彼此啦~”
鹿鸣牵着鹿泉的手,看着身边的人背着小书包,浑身裹厚实像个肥美的包子,晃悠晃悠地走在前头,搞得自己手臂也难免起伏地晃悠。他嫌烦,又不忿一路上遇到的熟人都在亲切地跟包子问好,一点也没把他鸣大爷放在眼里。
就停下了脚步,摆着臭脾气的冷脸:“鹿小泉,多大了还要牵手,是不是还没断奶呢?整天就知道麻烦我……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个多大的负担呢?”
鹿鸣真的很烦很烦,他烦起来——头发要比平时更乱,乱得挡住半张脸,只阴阴露出森气十足的乌黑眼袋,像只老鬼地要人偿命。
鹿小泉一如既往地没吭声,他每次遇到这种时候就会不说话只低着头,只是胸口难免憋着气,还在剧烈地起伏着。脖颈处都青紫青紫的,生怕别人不知道鹿家不争气的大儿子又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小儿了……
别人每次看到这副场景,都要辛酸地抹一把泪。多好的孩子啊……
有多好呢?
秋天,街边吹起一阵夕阳的暖风,鹿泉也还是感觉冷飕飕的,不到冬日的他就已经穿起了大棉袄,戴起了小手套。街边一对情侣坐在青石板凳上相互依偎着,爱侣心切的青年跑去给花样年华的美少女去买她爱吃的葱油饼……鹿小泉当然也看到了,他每次到吃的时候就死机灵,闻在空气里的都是那大饼的葱香和隔壁大伯独门手艺的酒酿鸡爪。
整个五平市,可以说就这家大伯卖的酒酿鸡爪最馋人。
他最想吃的……还是那鸡爪,一吃就仿佛在人生最美好的日子醉过去,所以情不自禁兴奋地跳着走,心里还哼小曲。
可能是因为最喜欢的人难得一次来接他吧,所以鹿泉感觉平日喧哗吵闹的大长街都没那么吵,没那么长了。隔着手套感受到鹿鸣的五指漫不经心地合拢住他,怕冷体质的鹿泉不小心出汗了。
他太喜悦了,太喜出望外了,于是就得瑟了。
哥哥说:“鹿小泉,多大了还要牵手,是不是还没断奶呢?整天就知道麻烦我……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个多大的负担呢?”
啊………哥哥教训的是。可不是嘛,在鹿鸣哥哥面前,鹿小泉不就是还没断奶的孩子吗?原来如此,招哥哥烦了……这点他真是措手不及,幼年聪慧的鹿小泉想说些什么,但每到这种时候鹿小泉就是个嘤嘤学语的婴儿,话语无法吐露的哑巴,一个只想身边永远是哥哥的可怜虫。
鹿泉感受到牵着他的手在一点、一点松离开……
鹿鸣看到了街边停单车的朝南霞,连鹿泉都顾不上了,虽然今天是鹿小泉的生日,不过没事,这不是已经过来接他一次了嘛?他无所谓的想,赶忙像个痞子似的邪邪一笑,去纠缠人家班花。
看着鹿鸣背影的鹿泉,低低地垂落手,眼底眸光像泛起滔天逆浪般的无法停息暴乱。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冷风吹得小腿一冻一冻地颤缩,但鹿小泉浑然不觉……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
沙哑地声音疑惑地问:“小泉,怎么一个人啊?你哥哥没去接你吗?”
鹿小泉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爷爷记错了,哥哥很忙,每天都要打工呢。小泉已经七岁了,可以一个人回家啦,小泉长大了……”他越说到后尾余音越不稳。
向爷爷没听清,他是这牌坊处的保安,虽然已经年迈地可以奔西了,但他也是可怜人啊;儿媳前两年出了车祸,腹里原本还有喜事,却是一尸两命,知道这事的儿子,原本的青年才俊还没到三十岁就疯了,不过这事是因为错手捅死了向奶奶。
向儿子爱了半辈子的两个女人都走了,他不管不顾的也走了。
所以向爷爷是停留在人间最后一个半亡人。他年老了,每日还是在牌坊这处做保安呢,这样每天都可以优先等奶奶买菜回家,等儿媳接孙子回来吃饭,再去骂那个混账儿子为什么不去接儿媳妇呢?
他等啊等,一直在等。
鹿泉知道向爷爷有要等的人,因为他也在等他哥哥。这时候俩人总有话头可以讲一讲。
爷爷没听清,鹿泉只得强忍情绪,耐心地再讲一遍,再揭一次伤口。
向爷爷笑了:“你哥哥不是早知道今天是你生日,赶着去接你了吗?他那浑人呢?咳……咳,这外头天越发冷了,天也黑了……”他还没说完,想去牵一牵鹿泉的小手,睁着看不太清楚的混浊两眼,慈爱地打量他。
鹿泉闻言,猛地抬头,他鼻头冻红着露出大大的笑容,湿漉漉的两眼倒是只真鹿:“哥哥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又开心了。
特别特别开心。
看着向爷爷年迈的动作,有些心疼,连忙摘下两只手套小心翼翼地放在裤袋里,不顾怕冷的体质在秋风中哆哆嗦嗦地回应向爷爷。
向爷爷抱着他,摇摇椅,他知道小孩就稀罕摇来摇去的,在一片头晕目眩中感受世界的风,这就是孩子。
“向伯,你孙子又来陪你啦?”拿着手电筒的四十多岁保安嘴里叼着烟走过来巡逻,他嘴里打趣道。
“我倒希望这是我孙子哩,多懂事的孩,就他哥那浑人不珍惜啊。待会我要是遇见他哥一定骂死他。”向爷爷摸摸鹿小泉的头,笑呵呵地说道。
他哥才不是浑人,鹿小泉在心里反驳。
他也不想他哥被骂,但他知道他哥今天绝不会回家的。所以忍了忍,没说什么。
鹿小泉动了动,乖巧地说道:“向爷爷,李叔叔,我该回家啦,明天再来看你们。”
向爷爷诧异:“天是晚了,不过今天难得生日,不跟小树一起玩吗?”
鹿泉没说话,他不认识小树。
“是不是跟小树闹别扭啦?他这孩子王就是皮得狠呢,你生日都不会哄你哈。”向爷爷愧疚地摸他头。
李叔讪讪一笑:“好啦向伯,明天小泉再去找你孙子玩,或者让你孙子去找他。天晚了,小泉快回家吧。”
“嘿,我跟小泉讲话呢,你插什么嘴。”向伯瞪他一眼,不过转头还是慈眉善目地说道:“快回去吧,注意安全啊小泉。”
“哎,再见向爷爷,再见李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