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方之死,是四川保路运动乃至整个辛亥革命的一个新高潮。端方也成为在辛亥革命中少数被杀的政府高官中的第一人。士兵们他的首级砍下,派人飞马送往武昌,以明心迹。随后,他的政敌赵尔丰也遭遇了相同的命运。一个惯用他人脑袋作为“投名状”的新时代开始了……
将军末路
众人决定杀端方兄弟,冲入行辕,将端方兄弟拉到天后宫门前。这时,端方向大家哀告说:“我们都是同胞,素相亲爱,若要关饷,自流井四十万银子马上可到。今天饶兄弟一命,将来对各位与国家定有相当办法。”
1911年11月27日,资州城还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当中。
端方的行辕中已是一片喧哗,这位省部级高官如今还兼着鄂军的前敌总指挥,却被自己麾下的官兵,从被窝中拖了出来,推到侧屋,说是要借他的房间开个会。
士兵们在统帅的房间中翻箱倒柜,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需要的东西:银子。他们十分愤怒,便举枪要杀端方。此时,鄂军三十一标标统(团长)曾广大出面制止,说:“端某非诳人者,彼欲行即听其行,何必杀,如赞成者举手。”官兵们表决,举手者极少数,多数赞同杀了端方。
曾广大还要再劝,士兵们已经开始躁动,说曾广大“有异志,当先杀之”。无奈之下,曾广大大哭而出,到侧屋见端方:“曾某不能保护,罪万死,然迫于众,实无可解免矣。”
士兵们赶过来,举枪要发。曾广大又劝阻道:“此中尚有汉同胞无数,若满人不过端兄弟二人耳,何为玉石不分耶!”估计当时还有警卫、侍役等陪在端方身边。
众人于是将端方带到行馆大门边的一个小屋内,乱刀砍死。端方的弟弟端锦也在军中,被绑了来,他大声痛骂,不肯下跪,也被乱刀砍死。
士兵们将两人的首级砍下。曾广大准备殓尸,被士兵们阻止:“是将函至武昌者,不得殓也。”他们找来了一个能密封的木桶,盛满了煤油,将端方的首级浸泡其中,派人飞马送往武昌。
那里,新生的革命政权正需要这样的投名状……
电文“母病故”
端方之死,是四川保路运动乃至整个辛亥革命的一个新高潮。端方也成为在辛亥革命中少数被杀的政府高官中的第一人。
士兵们杀害端方的理由很简单:为了钱。当时,四川全省糜烂,而部队的根据地武昌也已发生暴动,端方的部队被阻在资州,进退两难,军饷无继,军心不稳。端方通过多方努力,从成都的银行中借到了4万两,并且张榜公布,军心才稍微安定。但左等右等,银子还是没送来,失去耐性的士兵们发生了骚动,于是,端方被杀。而就在端方首级被送往武昌当“投名状”的第二天,4万两银子就到达了军中。
这一图财害命的版本,记录得最为详细的,就是“梁溪坐观老人”(张祖翼)的《清代野记》,此外,包括上海《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等国内中英文媒体,及美国《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等国际媒体都纷纷采信此种解释,并感慨于一代改革者死于贪财的军士之手。
当然,在主流史家的眼中,故事的发生是另外一种版本,只涉及革命意识的坚定性,而无关金钱与利益。根据“辛亥首义同志会”主编的《辛亥首义史迹》(1946年版)的描述,那位“革命意识”十分薄弱的团长曾广大,其实“是富有革命理想的,所以一般官长士兵(此处一串人名,略)都与领导革命的(此处一串人名,略)声气相通”。
这些“革命同志们”积极准备在武昌暴动,没想到四川保路运动发展迅猛,成了武装暴动,大清政府便下令端方带领鄂军开赴四川,进行“剿抚”,这令军中密谋者们措手不及。于是,就相约分头起事。武昌暴动如果失败,则给前线发电“母病愈”;如果成功有望,就发电“母病危”;而如果完全得手,电文就是“母病故”。显然,他们都希望得到“母病故”的消息。
军队随着端方到了夔州(万县),听到了武昌暴动的消息,“革命同志们”就开始抗命不前。端方自然是大做思想政治工作,“甜蜜异常”:“许每人发银质奖牌一面,五品军功札子(委任状)一件”,加上圣旨嘉奖。但众人“不为所动”,到达重庆后商议起事时机,认为大军尚未集结,再隐忍一段时间。等到了资州,大军云集,而武昌暴动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却一直没收到“母病故”的电报,于是,他们认为一定是端方截留了电报。其实,此时电讯到处中断,连端方本人也很难收到电报。
众人一合计,决心动手,否则进入四川后,“川省同志不明真相,恐起反抗,必须杀掉端方,响应武汉,以明心迹”——也就是说,端方的脑袋就成为“以明心迹”的工具。
元戎惨死
端方此时似乎也嗅到了危险,与下级军官们结拜,说自己本是汉人,姓陶,原籍浙江,先人在满清入关时入了旗籍。
“革命同志们”开会商量出路,提出了三种方案:一是“曾广大率本部出川,北经陕甘至蒙古独立,扼清廷之背”;二是“星夜赶进成都独立,通电响应武昌”;三是“克日返师援鄂,巩固首义根据地”。大家投票表决,大多数愿意回武昌。
于是,众人决定杀端方兄弟,冲入行辕,将端方兄弟拉到天后宫门前。这时,端方向大家哀告说:“我们都是同胞,素相亲爱,若要关饷,自流井四十万银子马上可到。今天饶兄弟一命,将来对各位与国家定有相当办法。”
同志们的答复是:“你今天遭此劫者,是你先人种下的祸根。你先人当满清入关,投入旗籍,献媚敌人,残害同胞,无非想子子孙孙永做大官,你今天受报是天理循环。你知当满人入关,扬州、嘉定的屠杀,及薙发、文字狱等摧残同胞的毒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一个读书人误写一个字,轻则坐牢,重则被杀;一个老百姓不愿剃头,就格杀勿论。这笔血债,现在是偿还的时候了。你待我们的私感固不错,但是公仇不能不报。”
此时,端方垂首无言,只喊着:“福田救我!福田救我”(福田是曾广大的字)。寒光一闪,头已经落地了。
无论是“帝国主义者”的记载,还是“革命者”的记载,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端方待下甚宽,他的被杀绝非出于苛刻暴虐。随同其入川的一位士兵回忆:“端方为稳定军心,极力笼络部下:有的士兵生病了,端方派其弟到军营问候;有的士兵亡故了,端方修书哀悼;沿途官民送吃送喝的劳军,端方做出先尝毒的姿态。甚至有的士兵受不了跋涉之苦,端方竟然下令雇轿抬着他。”端方之死的不同记载,关键的区别在于杀人者的动机:为军饷而泄愤,还是为革命而“大义灭亲”?这也是一个历史谜团,但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帝国主义者”们为端方之死的惋惜慨叹,肯定不是为了勾结“封建主义”的需要。一年后,国学大师王国维写下《蜀道难》的长篇悼诗,内有:“朝趋武帐呼元戎,暮叩辕门诟索虏”,为叵测的人心而叹息。
辛亥革命中罕有清廷高官被杀,包括“瑞澂辈误国殃民,罪魁祸首,竟逃显戮”,一个个平安着陆。时人感慨“独端方不保首领,岂天之欲成其名耶”。其实,革命党早欲除去端方,因其能力与号召力,如“使其久督畿辅,则革命事业,不得成矣”。章太炎就曾直言不讳:满人“愈材则忌汉之心愈深,愈智则制汉之术愈狡”,因此“但愿满人多桀纣,不愿见尧舜。满洲果有圣人,革命难矣”。在“壮烈”的革命恐怖行动之中,被列入暗杀对象的都非贪腐而民愤极大者,却是有能力乃至有操守的官员。根据“革命”的逻辑,“桀纣”是同盟者,而“尧舜”则是敌人,一切都以是否能帮助自己登堂入室、猎取政权为标准。
改革先锋
终年51岁的端方,曾经是八旗中的一颗政治明星。
端方当然不是什么陶姓汉人,而是根正苗红的旗人,并出身于科举正道,名列“旗下三才子”之一,所谓“大荣、小那、端老四”,都是上级着力培养的又红又专的青年干部。大荣即荣庆,曾因建议先反腐败再政改而被后世列入“保守派”,小那就是与庆亲王合称“庆那公司”的著名腐败分子,皇族内阁协理大臣那桐,端老四就端方,他在家排行老四。自1882年出道之后,端方进步神速,只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就从一名普通的机关干部成长为国家高级领导人,历任直隶霸昌道、陕西布政使、河南布政使、湖北巡抚、闽浙总督、两江总督、直隶总督等职。
戊戌变法时,还只是厅局级干部(道员)的端方,被赏加三品卿衔,主持新设立的农工商总局的工作,参与到改革实践之中。戊戌政变后,端方继续受到重用,担任了陕西布政使,并代理巡抚。义和团动乱期间,端方表现出了难得的政治清醒,在他的强力维持下,陕西境内民教和谐、中外相安,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动乱,这也是八国联军入侵后,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选择逃难到西安的基本因素。端方在湖北巡抚任上,与湖广总督张之洞并不十分和谐,端方的改革步骤、力度远超出张之洞,甚至在政治上表现得十分自由化,包括顶着张的压力,资助湖北的留日学生办报。当然,因为他的旗人身份,没人会质疑他的政治动机。当他在两江担任总督时,“设学堂,办警察,造兵舰,练陆军,定长江巡缉章程,声闻益著”(《清史稿》)。
端方在朝野的口碑都不错,“尤有政治才,在满人中亦不多见”(邵镜人语),“为近时之贤督抚”(严复语)。当时的留学生,包括那些倾向于排满革命的人士,也与他保持着相当不错的私交。在他的幕府中,人才荟萃,既包括刘师培这样的无政府主义者,也包括蔡锷这样的革命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