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还是浮玉山的傅亭云,我同师傅、师娘、师兄、师妹五人同住在山顶的药师堂中,我的师傅名唤莫忘执,世间少有他的名字,但我却从师娘那里听得一些故事,师傅是锢风山秋家的后人,秋家起源于大齐三十年,以岐黄之术起家。到了大齐朝覆灭,六国并立之时,秋家已然有了云离医仙的美名。
师傅是秋家第六代传人,本该成为家主的他,却因为一个女子,摘了姓,离开了锢风山。
这女子,便是师娘。
师娘不是一个貌美倾城的女子,顶多算得上清秀,她眉目柔和,眼角总是挂着一丝温柔的笑。她看师傅的眼神,充满了海枯石烂的爱意。
她曾是南境暮州荒坟山的守墓人,江姓,名离,师傅当年云游云离的时候,中了奇毒,被困于暮州荒坟山,师娘恰好路过,便救了这个男子。
一救,便是一生。
秋家乃名门,家主的妻子理应是世家之后,可师傅为了师娘,弃了这家主之位,摘了秋姓,更名为莫忘执。
莫忘执,莫忘执念。
师娘温柔又可爱,她做得一手好菜,酿得一手好酒,做得一手好衣裳。我常问师娘:“阿云何时才能找到像师傅这样的丈夫呢?”
师娘揉揉我的头,道:“阿云长大了,就会遇见的,和他白头偕老,相守一生。”
我歪着头,拍手道:“好呀,那阿云到时候领着小孙儿来看师娘。”
可是师娘有时候也很凶,特别是我偷懒不背医书的时候。师娘就气冲冲地放下手机的针线,道:“阿云再偷懒,就没有新衣裳了!”
“那良遇不偷懒,良遇有新衣裳!”这个时候,我的小师妹良遇就在一旁附和道,说完,拿起一本医书,巴不得整个人都陷进去。
后来,我渐渐长大,十五岁那年,师娘说:“阿云及笈,再一年,就回对岸了。”
那时,师娘同我一起坐在浮玉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远远望去,是无边无际的琉璃海,海浪翻涌着,永不停歇。
对岸是翊国,我是翊国国主的长女,我出生那日,本是艳阳天,谁料伴着一声啼哭,乌云翻滚,天缀大火。于是,翊国星象师便称此为不祥之兆,破解办法便是将我送至对岸的浮玉山,十六岁那年,再回到翊国。
我从未见过我的父王与母后,若真问我愿不愿意回翊国,我定当时不愿意的,可是我愿不愿意有什么用?将我丢至浮玉山十五年,也未曾问过我愿意否。
罢了罢了。
还是去半山腰的林子里采点药,挖点果子吃实在。
师兄本要陪我一同前去,可被师傅留下下棋了,于是,只余下一个小良遇。
小良遇小我一岁,生得一张可人的小鹅蛋脸儿,眼睛忽闪忽闪的,霎是讨人喜爱。
她背上小背篓,腰间别着一个小布袋,布袋里装着晒干的桂花,一步一留香。
去年她也给我缝了这样一个小香袋,只不过装的是白梅,味道过于淡了,鼻子凑很近才能闻见。我不甚喜欢,便被白止拿去了。
下山要经过一片竹林,这竹子长得十分挺拔,师娘曾说:“这竹子刚正不阿,世间男儿,理当如此。”师傅一听这话,赶紧反驳,道:“竹子无心,不该如此。”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十分讨厌这竹林,因为我讨厌无心的人或物。
穿过竹林,沿着一条小溪,便可到半山腰的一块平台之上,这里清幽至极,鸟鸣之下,更显静谧了。这会正是暮春时节,漫山的花已开得极盛,有些盛过了,就落在地上,化为护花的春泥。
师傅师娘也从不指望我二人能采什么药回来,不过是默认我们出来玩耍罢了,临走前我在背篓里偷偷地藏了一个纸鸢,良遇早已发现了,吵着闹着要放。
“你这会把它拿出来,趁一会起了风我们再玩。”我放下背篓,顺势在花间坐下,并将身边的花儿摘下,编着小小的花环。
“阿云姐姐回去之后,是不是就要嫁人了?”小良遇歪头看我,眼睛眨起来,忽闪忽闪的。
“才没有。”我用手里的一枝花轻轻地敲打了一下她的头。“我可没有心仪的人。”
“那......你觉得我哥哥如何?”
“白止啊......倒是俊朗,只是过于冷淡了些......”说到这里,我才反应过来,这丫头套我话。于是我将两根食指放在嘴边哈气,正欲挠她,却听见一声微弱的声音:“救我......”
声音是从不远处的草丛里发出来的,我和小良遇一听这声,吓得紧紧地抱住彼此,不敢动弹,正紧张间,那声音又传来了:“救我......”
草丛在动了,很快,一只浸满了鲜血的手从草丛里探出来,吓得我一个哆嗦。很多年后,我在想,当时为什么我会救他呢?后来我得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兴许是他袖口绣着的竹子,吸引了我。
那是一个受伤的少年,被我和良遇救回去的时候,已经身受重伤,腹部中了一刀,幸好没伤在要害处,不然早就没命了。师傅拿最贵的药材给他续着命,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他都没有醒来。白止每次端药上来的时候,都冷冷地说上一句:“若死了,都不知去何处要钱。”
师傅路过,一听这话,就呵斥道:“医者仁心,不为钱财,不为名利。”
师傅真的是个好人,我真想一辈子住在药师堂,陪着师傅和师娘。
不过当下任务却不是考虑这个,而是如何让这个少年醒来。他在这里躺了一个月了,唯一一次有醒来的迹象是在某个月圆之夜里,他说着梦话,说什么:“我要回家!要回家!”
我叫了一声:“公子?”便再也没有动静了。
一躺,又是半个月。
这日,我正与良遇在院里晒药材,就听见屋子里“咚”得一声,我打窗户往里望,那公子已不在床上。
“人丢了?”我说完便好奇地往里走,一看,那公子兴许是想翻身,又因身体受了伤,不便活动,一翻身就跌落在地上。
我连忙上去扶他,他已睁开了眼睛,我这才看清他的容貌,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目光如星,却有这一股说不尽的柔和。
他的面色苍白,嘴唇无一点血色,我正欲伸手扶他起身,他却拼尽全力将我推开,有所戒备道:“你是谁?”
我见他这般,没好气道:“我是浮玉山的傅亭云。”
他一边喘气一边上下打量着我,随后说:“在下晏珥,晏流光。”
晏氏,是西方漠国的国姓,晏珥,是当今漠国的世子。浮玉山脚有个沧溟书院,那是当今各国世子学习权谋之术、治国之道的地方,师傅常下山和那沧溟书院的北海君一起下棋,可师傅师娘从不让我和白止、良遇下山。每每看见师傅下山的背影,我都好生羡慕。
不过这漠国世子为何会狼狈到如此模样,他不肯说,我也不想多问。晏珥在我五人的悉心照料下,气色渐渐好了起来,他总是吵着嚷着要下山,师傅就给他翻一个白眼:“我早与你那老师通了信,他让你安心在我这药师堂养伤,伤好了再回去。”
晏珥点点头,师娘则一边听师傅讲话,一边给晏珥添菜,脸上挂满了柔和的笑意。
唉,师傅娶了师娘这种女人,可真是便宜了他。
而白止,则在一旁拿出他记账的小本子,我都不用看,就知道他在记药材的价格,待晏珥下山,他必定会板着那张脸,伸出一只手,对晏珥说:“还钱。”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晏珥都住在药师堂,师娘亲手给他做了两身衣裳,上面皆绣上了苍翠的竹子,师傅一看,道:“竹子不好,没心。”
师娘则不以为然,只说:“竹子好,竹子坚韧,清华其外、澹泊其中、清雅脱俗、不作媚世之态。”
“好好好,行行行,我的夫人说什么都对。”师傅说不过,便不再说了。
晏珥是个性格极其温和的人,他时常在夜晚寂静的时候,坐在院中,自怀中拿出一支竹笛,轻轻地吹着。他告诉我他吹的是漠国的曲子,叫《思归谣》,讲的是漠国的牧羊姑娘,等着远征的少年回去娶她的故事。那曲子苍凉悲壮,吹得天上的月亮,都悲伤得掩面而泣。
听完他的曲子,我便准备回房歇息,正转身,他却将我叫住。问道:“姑娘可有字?”
“没有。”
“那亭云是哪两个字?”
“是‘亭亭玉立’之亭,‘彩云归去’之云。”
“那不若‘琵琶声停’。”
“何故?”
“日之光晕,是为流光,月之掩面,是为停云。”
我一听这话,愣在了原地,少年的脸蒙上柔和的月光,更显温柔与洁净,我心里的某种东西,也在渐渐萌发。
他看我看着他,露出了温柔的笑容,道:“快些睡去吧,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