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扁奇而言,他记得在六岁的时候知道了死亡这个东西,为此他哭泣,持续了几天,巨大的悲哀还笼罩在他的心头,最后不是他想开了就是他适应了,反正他不再悲伤,当然他也远远地绕开这个话题,扔在心里某个角落碰也不碰。后来他的目的,被老师和爸妈和同伴灌输或熏陶为英雄人物,再后来就具体为幸福生活和主流人物,再往后就具体成上大学,进一步分解目标,就是学习成绩,一直到现在,又变成个人幸福,学生会主席,爱情。
扁奇觉得这一切很不公平,既然是竞选,那就应该让个人尽情发挥,要有竞争主张,要能够在学校的各个公共场所发表自己的意见,要将自己的特点和优势全面在全校同学中展示,而目前这么多限制,个人找自己的老乡队伍,这算什么公平?
扁奇似乎已经看到自己的结局了,他无力改变,他不想傻乎乎地走进那几十几百甚至上千个寝室,见到每个人都求他们,求他们在某个晚上到达某个地点,然后给自己投票,这可能吗?唉,这是五个人的竞争,自己大概应当是票数最少的一个,也许现在退出是最好的方案。
面对扁奇的叹息,雾絮说自己倒可以拉拢一下老乡们,湖南的老乡们也是人数众多的,但随即眼睛又一暗,“唉,很少跟同乡们接触,几个来自长沙的正经老乡都没认全,何况其他地区的呢,不过倒是同班同学应当能支持一下吧,嗯,是的,应当能有三十多票。”
扁奇听着她的自言自语,觉得“拉拢”这个词用得很有趣,他还是摇了摇头,“数字差距太大呀。”
“那就别太在意了,什么学生会主席呀,就一定能挑选分配单位么,也许毕业时,你们管理专业的好分配呢。”
扁奇望着她的粉嫩的嘴唇,依旧摇着头,他心情不好,他不需要这种找退路的想法,那甜蜜的唇香没有打动他,“其实我们专业好听但不好分配,现在缺乏技术人员,什么时候也不缺管理人员呢,何况我们懂什么呢,不好分配呀。”他在重复。
“也许还会有机会,也许。”雾絮也在重复。
“没有也许。表面自由竞争,其实不公平,对于我这种外省学生而言,若是没有机会表现自己,怎么可能跟他们展开竞争。”
“别想了,晚上请你看电影,看完电影可能你就有办法了。”
这一段时间以来,弦悠和雾絮的关系有些扭曲,女孩之间就是这样,大家相互尊重,锱铢必较,用理性和细节对话,也都很容易沉溺于眼前生活琐碎,也就很精细地发现各种变化,其实雾絮一直比较佩服弦悠的浪漫和超脱,但当她发现弦悠在告诉别人那数理统计的考题而不是自己时,感觉到自己被排斥在外了,于是她理解为弦悠小事情对自己很好,关键处却防范自己,非常虚伪。但对于弦悠而言,她却是另外对世界的愤懑,她总觉得上帝对雾絮更好一些,她聪明,她漂亮,这些都超越了自己,难道自己得到的某种优势还要与她分享吗?这是嫉妒,难道嫉妒不应该吗?这难道不是自己对于世界不公平的一种反抗吗?
后来她发现雾絮和扁奇走到了一起,弦悠才多少得到些安慰,觉得那扁奇还是配不上雾絮的,雾絮有些亏了,这说明人生漫长,优势就一定是胜利吗?看样未必。这样一想,弦悠的心又悄悄地转向,她似乎又开始同情雾絮,她又开始慢慢地对雾絮主动示好了。
沿冬,学习部部长,来自北京,本来北京学生入校分就很低,而在北京学生中,他的成绩也是偏低的,但他竟然是学习部的部长,他自己都认为有点搞笑。这其实是因为大一时,有个老乡做学生会的副主席,这位副主席不知为何感觉和沿冬合得来,喜欢跟他一起聊天说地,其实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是很有趣的,有些人之间很容易结成朋友关系,而有些人恰恰相反,很容易变得敌对,这一切似乎是无缘无故,当然心理学给予很多解释,幼儿经历呀面孔记忆呀安全感呀补偿心理呀动机心理呀,等等。这位副主席欣赏沿冬,于是就直接推荐他做学习部的副部长,沿冬是个比较认真的人,头脑不是很活络,但倒是一直积极上进,连忙摆手说不,我的学习成绩太丢人。
那副主席同乡笑着说:“吃啥补啥;做啥赚啥,也许这样一来,你的成绩会大有长进,另外,学生会就这样,谁比谁强呀,你就听我的吧。”这样一说,沿冬不好推托,就心怀侥幸半信半疑地上任了。
沿冬平时慢悠悠的神态,也不怎么爱说话,脸很白净,长得也算帅气,整体呈现一副清高的神态,有点像《黔之驴》里描述的虎对驴那样的感觉,他倒让周围的人有些吃不准,甚至在周围同学心目中多少有些神秘感,他跟各位老师都相处很好,并且很积极地在老师面前表现,这样一来,倒是工作招招式式有模有样,一年后毫无异议地升任学习部部长。
这次学生会主席竞选,他其实没有奢望,后来是自己部里的几个学生和班里同学,甚至班主任都劝他可以试一下,就如同稳重慢慢被加热慢慢启动最后就越转越快,不自觉地变成冒失了,周围这些人只管建议不管做事,俊成书记跟他谈话后,他有些傻眼,根本没想到这么复杂,他根本没有思路,到哪里去搞票,那几个对手出手不凡、气势汹汹、坚韧不拔,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他倒有些后悔了,暗自叫苦。无奈之下,他又想起那位同乡副主席了,现在那同乡正是大四阶段,处于毕业前夕。
萧然,宣传部副部长,来自广西,她到学校还不到一年,只是大一的新生,她做事积极主动,长相秀气,虽然个子不高,但她聪明、机灵、顽强,当学生会宣布可以自由报名时,她出乎众人意料,呼啸而出,高调竞选,其实她有自己的算盘,她很明白,以她的身份和现状,肯定不会当选,她毕竟是新生,她只是借此机会来积攒人气,积累经验,有句古话: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她对于这句话理解得很到位,她有更长远的打算,她追求的是做下任主席。
可能这个世界能吸引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的原因就是这个世界的复杂和变化多端,在个别人精神病式的夸张下,那虚无的未来被演绎得无比壮丽和神圣,引得无数人像飞蛾扑火一样淋漓鲜血。
当所有人都认为注定时,无论是用理性还是用经验还是用本能都得出同一个结论时,世界的诡异就出现了,当然这一定在遥远处或从遮掩处看是诡异,而从微观处看,则是再正常普通不过的变化了。
广东的空豪找到了淮湃,他将自己的想法摊开了,然后等淮湃的分析,“如果像这样正常竞争的话,你肯定不是那湖北佬的对手,其他那几个竞选的家伙也一样,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他们的同乡太多了,估计数字至少是你们的几倍呀。”
“是的,的确。你觉得上次俊成到底是在做什么呀,那他让你推荐是什么意思呀?”
“那俊成像精神病似的,他就是个变色龙,这段日子跟我又板起脸了,他天天大谈特谈公平民主,我也搞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那还能否再去找朱书记呢?”
这句话似乎刺痛了淮湃,他马上联想到朱书记那深藏的浑浊眼神了,他有点不寒而栗,他马上摇着头,“我不想再找了,我现在太忙了。要找你自己找吧。”说完后,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出朱书记冷漠的面孔,他似乎从中学会了什么,因为空豪突然间发现淮湃的表情是那么冷漠,完全和以前不一样,空豪不知道,淮湃此时的表情,是从朱书记那里学来的,空豪感觉很恶劣,像冷水泼身,他闪亮的眼睛也随同慢慢变暗。
离竞选日只有一周了,扁奇毫无动作,似乎他已经为了逃避烦恼,脑袋自动选择忘记了。就在中午,他端着饭盆站在报刊栏前看着报纸,无意中看到贿选这个词,联想到雾絮那“拉拢”的用词,突然有种顿悟,他马上想出了办法,他兴奋极了,哈哈大笑起来,饭盆差点掉到地上,周边的人马上退后,呆呆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精神病的表演。
“我是学生会外联部部长,叫扁奇。”
“嗯?有什么事吗?”当红钢城电影院柯经理一手拿着简易名片,一只手还拿着毛笔,透过眼镜望着这两个蠢头蠢脑的学生时,好奇地问着。
“是这样,我们学生会准备举办校园现代舞比赛,想寻求一些赞助。”
“哦,你们学校活动很多,我们也赞助很多次了,再说我们现在影院也承包了,效益一般,没有那么多的经费呀,这次算了吧。”
这柯经理猛地烦了,想打发他俩抓紧走。
扁奇外表看起来很朴实,有时他也是有意为之,他似乎让自己眼睛再发直一些,语速再慢一些,这更符合诚实和可怜的形象,对于柯经理的回答,扁奇早有准备,所以他继续流畅地说下去:
“柯经理,我理解您的说法,我们学生会也知道你们这么多年提供了大量帮助,也非常感谢。这次呢,我想是这样,你们只需要提供一些票就行,不用像以前那样提供钱款了,不知道这样是否可以。”
他的表现是不紧不慢的语速与平和淡定的表情,这些传染给了柯经理,也就稍稍减缓他的急躁了。
柯经理以前做美工,现在自己承包了电影院,这家电影院靠近这所大学,平常呢,无论电影好坏绝大部分的观众都是来源于这帮离家在外无趣无聊的大学生们,换句话说,自己的电影院消费主力就来自于这所大学,不过呢,这类消费都是个人花费,所以学生会的作用是可有可无,搭理他们算是和气善良,不搭理他们呢也是正当防卫。但若只是票,其实还真无所谓,所以,这一刹那的功利比较呢,柯经理没有立即应答,稍稍卡住的思维,一副犹豫的样子。
有时候谈判就这样,犹豫,往往也就是思想斗争没有结果的表现,这也就需要增加砝码,扁奇和雾絮很着急,但不能表现出来,相反,还要表现出自信和沉稳的态度,虽然在心里也发现,这已经距离成交不远了。
扁奇先是表现出一种为难的神情,然后又一副决绝的样子,“要么这样,你们影院以后可以到我们学校贴海报。”
“真的吗?”这位柯经理瞪大了眼睛,有点难以置信地望着扁奇。
“哦,当然,不过只是我们学生会的宣传栏。”扁奇平淡地说。
“那是什么位置,不行。”柯经理一副失望的神情。
“其实那位置也不错,人流也很大呀。”雾絮在旁边补充着。
“其实您应当知道,我们学校周边几家影院都想到校园里贴海报,但学校都不允许,这次我算是开了个小口子,算是我们学生会的一点小能量,希望您能理解我们的难处,这已经不错了,您要是再犹豫,估计学生会肯定安排我去其他电影院谈了。”
最后这句话还是有点威胁的含意,柯经理想表现愤怒,但看着这俩无辜神情的孩子,他转念一想真是没必要。
没想到这小男女还很难对付,柯经理其实不在乎那海报的效果,但若是其他影院将海报贴进校园,那还真是有些讨厌了,他暗自叹了口气,口气软了下来,“那你们需要多少张票?”
“五百张吧。”扁奇抑制住兴奋,感觉是咬着牙说出来。
“啊,这么多,我们影院一共也只能容纳一千多个座位,这样吧,只能给你们三百张,并且是不同时间的,可能还是不同的电影,这要根据我们不同的卖票情况。”
扁奇和雾絮心里乐开了花,但表面上依旧保持正常的小心翼翼的微笑。他俩事先盘算好了,一定要有这样的表现,这样会让那柯经理觉得这事情谈得很漂亮,这样他就会有自我满足的心理,从而顺利地将细节安排圆满。
“另外,票不能卖呀,你们要保证呀。”柯经理在他俩临走时又附加了条件。
“这个您尽管放心。”
在走了很远后,这对年轻的男女抱了起来,太兴奋了。过了一会,雾絮还是有些不踏实,“在学生会宣传栏贴广告,这能行吗?”
“放心吧,我有数,开始几个月先让他们贴吧,估计我还能说了算,时间长了就不管了。”
“那他要继续贴怎么办?”
“找到我,我就推到学校身上,就几百张电影票的事,估计他也不会过分闹,如果过分闹,那就再说。”
“三百张票够吗?”
“我算过,应当足够,看看情况,不行再跟他斗一下。”扁奇两眼放光。
雾絮还是有不踏实的地方,“你说票是用来赞助现代舞大赛,那大赛怎么办?”
“大赛还有一个月呢,到时候会有办法的,不用担心。”扁奇很自信地说。
雾絮从小到大想法直接做事认真,扁奇的一切对于她还是很新奇,看着他如此招法从容,雾絮不由自主地慢慢滑入一种学生或弱势的位置,她的依赖和佩服同时生长。
这位年轻人其实迈开了危险的一步,他表面上发现了社会的空隙或缺陷,他自以为抓住了什么,他不知道,这空隙或缺陷既有快乐和成功,但更多的则是陷阱。在他没有等到警示的时候,在他觉得发现人间规律的时候,在他自鸣得意的时候,危险也在成长也在积聚。所以有句话是:人,不能成功太早。
具体而言,扁奇不知道,这事若在真实范围内,可能平庸也可能出类拔萃,但若在真实范围外,虽然可以满足一时要求,但这毕竟是欺骗,甚至在某种角度上某种程度上会滑进诈骗犯罪的窟窿。关键的是,扁奇对于真实范围的尺度把握还远远不够,他还对社会一无所知。
值得安慰的是,这件事最后顺利过关。在开始的几天,柯经理还派人或自己去学校贴海报,后来他发现,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和每天这样工作还真需要个专人去做,这还真麻烦,慢慢地也就不去贴了,再后来,影院的效益一直还不错,也不用过分锦上添花,慢慢地他自己都忘记有这个在学校里贴海报的优势或权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