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这样,表面上你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你只是生活在你的周围,而这个周围只是世界上无数个角落之一,这个角落好似身上的汗毛孔,这个汗毛孔就是你所生活的城市,你只是在汗毛孔中生活,你自以为了解这个世界,其实你了解的只是这个汗毛孔,甚至若你是个马虎的人或是个被某种思想束缚的人,面对这个汗毛孔,你也并不知晓那前后上下左右。
毫无例外的是,这就是扁奇的周围,他寝室的另外五个人,也是有尊严有嫉妒也有追求的人,当扁奇递给他们电影票的时候,他们得知他们需要去投票后,对扁奇的嫉妒和对电影票的喜欢和需要团结的思想同时涌现,每个人都面对选择,是被收买还是保持尊严是继续嫉妒还是积极拥护,这一切都在各自脑海里翻腾着,因此寝室里出现尴尬的宁静,没想到周围几个寝室的同学直接嚷叫着呼啸而来,票!票!票!他们顾忌更少,似乎越远的距离越陌生的人,这种混乱的想法就越少。有时候就这样,最亲近的人就是你最接近的人,但往往,最接近你的人也是最仇视你的人,而这一切,都是时间问题。
时间是什么,是能够将朋友变成仇敌、能将敌人变成朋友的过程,并且还是你自己演变成你曾经唾弃的坏蛋的过程或是你成为自己所倾慕的伟人的过程。
扁奇并没有感觉到周围床铺的他们的真心快乐,都是礼貌和嫉妒和他们自身的不安,他不表明态度,他只是笑脸相对,只是嘱咐这些拿票的同学,明天晚上,拜托各位,晚上七点去西四楼的阶梯大教室投一票,一定要来呀,一定别忘记带学生证呀。
其实这个世界就是你来了一趟,然后又离开了,就这样简单,你若试图留下什么,只是个虚幻,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怎么做,你什么也留不下来。千古流芳只是个传说,那是因为人类文明不够久远。
这种发电影票的事情还是传到了那些竞选者的耳朵里,汉坤、空豪、沿冬、萧然都知道了,萧然甚至还拿到了一张票,当然她绝对不会去为扁奇投票,她只是带着某种沾沾自喜的心理去观察,她想,我不去捣乱就已经是支持了,另外她还想,免费电影,真不错,不能错过。聪明人就是这样,物质刺激总是能激发自己,而自己又不受困扰,她能始终站在物质丰富和精神丰富的前列。
汉坤和几个同乡也就是所谓的竞选团队凑到一起商议明天的冲刺,当有几个同乡说到扁奇在发放电影票又说到电影票如何受欢迎时,本来那扁奇不在他关注之列,这一来,汉坤似乎产生了幻觉,觉得大批人马已经拥向电影院然后又要拥向投票箱,这是某种过去的记忆再现和想象,他马上感觉到压力,他没有更好的应对办法,也就只能转化成愤怒,他马上决定去找俊成书记了。
校园的夜里有各种节奏的步伐,舒缓的悠闲的敏捷的踟蹰的病态的颤抖的,每一种节奏都是一种故事一种情感,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地出现,然后毫无意义地消失,突然间,就在这其中迸发出一种激扬的节奏,一种蛮横的步伐,如同鸟儿在宁静的深林乱窜。
是汉坤,他在奔跑,他找到了散步中的俊成,“我有急事跟您汇报。”
俊成看着他急匆匆的神态,听着他那急切的声音,直接的心理反应是:什么屁事?难道你的紧急就一定要扰乱我的悠闲吗?
俊成面无表情地听着汉坤激烈地诉说,最后汉坤涨红着脸,“这是非常严重的贿选,他这么做败坏了校园的风气,玷污了校园的神圣,应当取消扁奇的资格。”
俊成听明白后也就陷入事情本身的思考中,暗暗地吃惊,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可以这么做,这事说大了,的确是贿选,说小了,若淡化一下嘛就是拉拢,算可以理解接受,主要是我怎么办,若事情张扬起来,那朱书记那里,他会怎么想,真是难测他的心理,或许他会认为我搞的竞选问题太多,我的工作细度不够,进一步推论为我的能力不足,这会引致麻烦,最好还是压下来,到此为止。他眼神黯淡下来,反复盘算着,看着面前焦急冒火、汗水滴答的汉坤,他想,还是要把眼前的这个家伙安抚下来,别让他惹麻烦。
他平静下来,“明晚就开始选举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汉坤一副大义凛然的激动突然被打断,于是又跳到脑子另外的兴奋灶上,“哦,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寻求老乡帮助,目前都谈得很好。”
“嗯,那就好,要有信心,不要被眼前的东西遮住眼睛,你说的情况,我们有关部门一定会商量的,一定会查的,要相信组织。”
汉坤问:“那他用这种手段做事,会拉拢很多人的。”
“要相信群众,要相信组织。我们会处理的。”
汉坤似乎明白了俊成书记的意思。他其实只是明白了俊成语言的表面意思,他并不明白俊成的话和俊成的想法是有很多不同的,汉坤理解的“会处理”和俊成的“会处理”是不同的,汉坤是按照自己所说的取消资格的结果或者相近的结果,但俊成则是从可轻微至不处理到严重至取消资格的广泛范围内,俊成当然知道自己的言语的引导作用,但这话本身是有多种含意的,因为听者的智力不同,听者就会有不同的理解,至于理解到什么信息,那是听者的事情,和说者没关系。当时俊成的想法就是你先离开,我慢慢再想,至于往下怎么做,肯定是相机而动。政客一定是投机者,一定要有更多的选择无数的退路,俊成很明白。
这就是领导说话的标准,永远将自己立于不被动之处。
夜晚的校园慢慢陷入城市的低沉的喧嚣中,近万名学生就在这里喘息着。
学斌老师还有一个优点,他很爱笑,并且他笑起来显得很单纯干净,笑起来很有感染力,这在大学里,对于那些崇拜知识的人,及至对于数理恐惧的人而言,他们会对学斌本身有种佩服,因此这种笑能让观者展开巨大的想象力,甚至强大到能够让对方改变主意,心生感激,按照学斌老师的意念走。
学斌在湖北大学有位高中女同学,叫喻夷平,当年他俩是同桌,喻夷平的数学不是很好,但她还是在理科班,而学斌的数学是异常出色,那时喻夷平经常问学斌问题,学斌呢对她有些暗恋,因此格外用心去讲,喻夷平心底还是喜欢另外一个外表出色男孩,喻夷平感觉到学斌的暗恋后,只是故作不知,毕竟她还需要他的帮助,这种需要或默许也是某种程度助长了学斌的爱恋,学斌因为个矮有点自卑,他压抑着自己,一直没有表达。后来喻夷平和那外表出色的男孩都考到武汉,而学斌考到合肥,这种单相思才如云团般慢慢消散。学斌听说喻夷平和那男孩好了起来,但就在去年那外表出色的男孩出国留学了,喻夷平和他的关系也就终了。学斌分到了武汉,而喻夷平留校,很不巧的是,在喻夷平开始回转心意朝向学斌时,学斌此时却已经心属弦悠。
这天午睡后,喻夷平乘76路公交车来找学斌,她长得很素雅,一点点漂亮,也许是做老师的缘故,她有一种静雅的气质和从容,总是一种平淡的神情,车厢里的人并不少,座位已满,喻夷平手拉着立杠,随着车的颠簸摇晃着,脸上的平淡并不变化,如果对于同性人对于那些没有性所吸引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普通,一种雷同于街边野草的晃动。但就在车厢的另一端,一个高中生,呆呆地凝视着她,在那个男孩的欲望里,还没有加入女人体态、胸部、屁股的诱惑,他只是被喻夷平的脸庞所吸引,沉浸在喻夷平的安静气息中,在这里,他似乎发现自己的舒畅,那是艺术体验状态,他有种想结识的冲动,但是他怯懦,也许他是对的,即便走过去也无法相识,因为这是各种骚扰和侵犯故事传去传来的世界,无人在这个世界上可以任性,喻夷平一定会远远地躲开他,她要保护自己,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喻夷平随车摇摆着,直到她转身下车,他再也没见过她,但将她深藏记忆里。
这位高中生后来的爱人,就是以喻夷平为模型的女人。
喻夷平敲开了学斌的房门,那是教师公寓,两人一间,如同学生宿舍般,区别是居住人数的差别。学斌望着她,二人相对而笑。
二人在校园里转悠时,学斌还是很不踏实,他很担心会遇到弦悠,学斌有一刻想拒绝喻夷平,但他又不知道这话怎么表达,学斌提议去江边走走吧。
其实二人已经有六年没见面了,喻夷平对他的感受已经从浪漫转向实用了,她已经被那个出国的男友伤害了,她还在伤后的复原阶段,高中时代的好感或安全感及学斌目前的工作和温暖微笑,这林林总总的积累已经足以让她心生依赖和生长爱情了。学斌也是头脑翻腾,他也在比较鉴别着,他知道她的恋爱和结束,他知道她和自己都在武汉的高校,户口房子之类现实问题让婚姻变得很简单,幸福似乎很简单很容易上身,但不知道她是否还是处女之身,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这么极端地在意这事,难道因为自己还是处男吗?比较而言,弦悠正是情窦初开,一定还是处女之身,当然她还面对毕业户口工作等麻烦,但这些不利因素累计起来似乎还是无法抵御喻夷平的非处女之身的担忧,这个话是无法问出口,尤其是面对自己的同学,自己当年的单相思。这些顾虑无法与人探讨,他只是在默默想着,这些因素在心里慢慢成长着,随着感觉的变化也在翻腾着。
春天的江水也在不断翻腾着,一波波地拍打着江堤,二人各怀心事,说着应景的话,笑容都是挂在彼此的脸上。
有的人一辈子似乎都处于被驱赶被劝说的过程,在这种过程中,这类人很被动但很舒心,而有的人却是相反,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自己努力争取,自己适应外界,自己改变自己。
竞选的当天上午,俊成还是把扁奇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现在有人反映你用电影票贿选。这是怎么回事?”
“啊,怎么这样说,这怎么是行贿,太搞笑了,这不是行贿,我只是要感谢一下那些支持我的人,我就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这怎么能是行贿?”
扁奇很委屈的神情,有时话语的重复也是有力量的。
“需要这样感谢吗?这样会对其他同学不公平,你应当靠自己踏实的作风、诚实的品质,用自己的影响力去竞选,而不是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这只是小小的电影票呀。我听说空豪四处派送礼物,听说汉坤给自己的老乡各种承诺,听说沿冬和萧然也都在送纪念品。”扁奇的反应很快,甚至能面不改色地说谎。
道德是什么,是始终保持正直善良诚实,按照某种哲学家的说法,那是一种义务。而在扁奇眼里,道德是相对的,是要在结果上有利于大多数人的,或者明确地说,在看不清的时候,是要有利于自己的。
俊成听他这么说,心猛地一沉,“你听谁说的?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吗?”
“我也是听老乡这么说,您也知道,很多老乡同学朋友之间相互重叠,这事根本瞒不住。”
对于空豪和汉坤,扁奇的确大致听说了一些他们的做法,但对于沿冬和萧然,他其实是蒙着说的,他想,既然这竞选的五人中有三个人都这样做了,那这么合乎常理的事情,那另外两人也应该如此,这属于经验推论,如同已经看到几十列车厢都是绿色的,那就应当推论那下一趟列车的车厢也是绿色的,聪明人不都是如此判断吗?逻辑学上属于归纳法。
他蒙着说,其实就是他编造的,扁奇心里很清楚,这是他归纳推理的,所以这不是说谎,他只是夸大一些然后真假相掺罢了,更重要的是这种说法是无法查证的。
俊成有些不相信,他真想去调查一下,但一想到晚上就要投票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另外,即便是调查,这些事情也不是说查就能查出来的,是需要时间的。他的思路很直接,发现无法查证时,就开始寻找其他简易手段,他冷冷地盯着扁奇,扁奇的表现却是一种坦然,甚至是某种真诚老实的神态,他有点相信了,所以怎么也没想到这扁奇其实在编造谎言,很多年轻人,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对世间的道德良心等准则毫不在意,将这些视作工具,甚至改造成自己合手的工具,用来约束别人牵制别人的工具。
难道这几个候选人都这么做?他有些半信半疑了,由于事情的进程紧迫,他不得不选择相信了,他变得非常愤怒,他似乎觉得这真是有些麻烦了,他开始按照这个现状继续往后推测,他不能马虎,绝对不能惹事上身,没事找事,还是将事情淡化压下来吧。
他想看样这民主真是问题,一旦权利下放,各种各样的挑战就会层出不穷。
任何人都知道,这世界的状态只有一种呈现,对于所显现的事物的描述,往往取决于描述者的角度和高度和深度。若角度单一,就会有某种偏差,若高度不够,就不能全面,若深度不够,就太模糊。何况人为夸大,更何况谎言,让这世界更添复杂。
学校每天午饭后都有个或约定或俗成休憩的习惯,这种习惯几十年如一日地持续着,准时在两点半钟,喇叭里传出吹号声,目的是要求所有的梦就此终结,号声结束后就代之以各种欢快的歌曲,这时的宿舍楼开始释放各种嘈杂,门口开始拥出学生,这一切都是一种秩序,一种无序中的秩序。
就在那一刻,诡异的是,在这群体的梦外面有三个心绪不宁的人:汉坤想着扁奇,扁奇想着空豪,空豪想着汉坤,这相互之间不知觉地编织成三角图案,这个图案在无边无际的精神世界里光彩熠熠,现实中的人类看不到。
汉坤本以为空豪才是自己比较在意的对手,没想到扁奇的电影票敲打着汉坤的信心,汉坤不再自信了。扁奇现在也知道那空豪买了很多笔记本,上面一堆自我吹捧和感谢话之外,还有那竞选时间地点等提示,现在他觉得在礼物的角度上,空豪是他最大的压力了。对于空豪,他还是认为,其实汉坤毕竟有庞大的老乡队伍,他才是最大的对手。
时间慢慢在逼近,他们越来越紧张。
俊成其实也不在乎,似乎一切都在控制中,他早已有想法,也就有对策,其实本来可以只有三人候选,但他推出了五人候选,他要改变操作细节,他要操纵结果,不能再任这些孩子瞎折腾玩把戏了。
就在下午四点左右,那竞选人之一沿冬小心翼翼地敲着俊成办公室的门,俊成看着眼前这位故作镇静的家伙,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又准备给我添什么麻烦?
“我想跟您说一下,嗯,晚上,我不想发表竞选演讲了。”
“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的能力不够,准备不充分,不想再竞选了,不想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既然报名了,就不能轻易退出,你这样做就太儿戏了,也太对不住这严肃的学生会大事,你应该知道,当时报名的很多,也是因为你很优秀,我们才让你做了竞选人。”
“请您原谅了,我真不行,实在没有办法了。”俊成从沿冬怯懦的眼光中看清了一种倔强。
当沿冬从俊成的办公室里走出时候,他长舒了一口气,其实这没有想象中的困难,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在没有早些来推辞,他一直有压力,所以就一直拖,一直拖到无法再拖为止,沿冬想,以后自己做事情一定不能这样了,遇到困难应当面对,嘁里咔嚓,快刀斩乱麻,像个男人一样。
后来沿冬分配回到北京,到人事厅报到,然后就被分配到一家大型国企,他根本没有过去就直接去外企应聘了,在外企里也是按部就班的工作,他不用费心费力,几年后移民美国,在美国,他还是维持着习惯,生活对于他来说似乎就是行进中的列车,过眼的一定就是云烟,既然是云烟也就无须寄托情感,在周围人眼里似乎他很无情,他只是没感觉,他认为每个人不都是这样生活吗?何必这么虚伪?他当年生活在北京这大都市里,周围都是人,都是陌生人,所以这些人也类似于花草一般,见惯了,也就无须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