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每隔三天,沚湄率师兄弟们到后山一次,请林国风传授功夫。其余时间,他们除了自己练功以外,还要向翠翠等新入门的弟子教授功夫。数千难民,已大半回到家中,引水种秋,打猎,采摘山货,定期运往长安城中出售。每遇大小事件,皆向天石门沚湄报告。还有少数实在无家可归的,多半是家田都已变卖,沚湄就留他们在山上,住在附近新建的小屋中,打柴做饭,照料孩子们的生活,充些杂役。每到农闲时,人们纷纷上山求艺,沚湄拣一些易学易用的教会他们。如此几年,天石门已成为方圆百里之内的大门派,在西北一带也隐隐中兴,许多周围的豪侠、门派都与之往来,交情渐重。
这一天,沚湄与几位师兄正在代林国风向众弟子传授一套剑法。翠翠这时是年轻弟子的统领,除练武之外,衣食住行,全由她操心。也亏她用心细密,又对沚湄忠心耿耿,省了沚湄不少力气。但沚湄也看出,她学武天份有限,成就不过尔尔。沚湄并不灰心,只是引领她往另一条路上走,渐渐把天石山各种庶务都交给她处理,锻炼她管家的能力。
此时天石门正式弟子约有五十多人,除了林国风与沚湄外,并无一个天赋过人、未可限量的。但大家都出身贫寒,吃得苦,耐得劳,沚湄指点既不厌其烦,众人学习亦勤恳不懈,整体长进其实很快。
沚湄看众人练武,纵是年纪幼小的,也有板有眼,心下甚是快慰。这时忽然一人匆匆跑来,递给沚湄一封信:“师姐,是四个南方人送来的,说是什么五湖派掌门给您的信。”
此时的天石门与外界联系已相当多,沚湄接到信并不奇怪,随口吩咐好好款待送信人,一边读信。原来是五湖派掌门花宗写来的,请天石门掌门去参加“消寒会”,时间在十一月十五,地点是一座不出名的小山上。
沚湄略一沉吟,命人去后山请林国风,一边把五湖派的送信人请来,和言寒暄,又问:“这个消寒会,是令掌门组织的吗?”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点头道:“不错,敝上借青龙山办一场消寒会,请贵派掌门携弟子参加。去与不去,还请见告。”
沚湄笑道:“我须请示家师叔,才好答复。只是这青龙山在什么地方?贵派为何要选这样一个地方请客呢?”
年轻人道:“敝上说,武林中人聚会,少不得以武会友。若选在南方,未免有坐地欺客之嫌。这青龙山在河南,附近并没有什么武林门派。借地一坐,大家放心。”
沚湄倒吸一口冷气:“好大口气!”以武会友是心照不宣的,对方这样大方地提出来,又说“江南有坐地欺客之嫌”,分明把整个江南都看作五湖派囊中之物。五湖派历史有几百年,但一直籍籍无名,直到这几年才因新任掌门花宗机智狡狯、武艺高强,名声大起。但毕竟人才稀少、实力有限,怎么也当不起江南统领。故意语出大话,看来这一场聚会,必有一番恶斗。
沚湄又问花宗还请何人。年轻人说了几个门派与大侠的名字,并不是名门大派,但都是新近崛起的年少才俊。这时去后山的人回报,找不到林国风。沚湄暗暗皱眉,转头对年轻人说道:“既蒙花掌门盛情相邀,我们却之不恭,必忝陪末座。少侠把话带到就是,我也不再写回书了。”少年领命,行礼之后带人便走,甚是潇洒。
这几年来,林国风不耐寂寞,常常独自下山闲游,有时一走数日。好在想着苗家大仇未报,对方也随时可能再来骚扰,才没有久离。但这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沚湄遇事想与之商议,常常找不到人,每每让沚湄为难。其他弟子却早已习惯唯沚湄马首是瞻,并不顾虑这一层,也就少了烦恼。
当下沚湄命人再去后山林国风住处,留下字阑,请林国风一回来就到前山议事。一边向附近几位武林前辈飞鸽传书,打听五湖派底细,并问可有收到消寒会请柬。
几天后,信鸽带回几封信,是居住在附近几位交情较好的门派的回信,说起五湖派,只知其掌门于数年前忽然退位,传位给一个年轻女子,不久受重创瘫痪,从此间讯不闻。新掌门名叫花宗,有人说是原掌门的私生女儿,也有人说是其夫人的义女,究竟如何,谁也不知底细。花宗自接任掌门之后,命本门弟子互相传授学习武功,又将原本视为绝密的内功心法公之于众,因此数年以来,五湖派一下子涌现出几十位高手,虽未至一流境界,但已成为江南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这些消息,与沚湄原来所知相去不远。至于这次消寒会的目的,并无人知道。沚湄心下抑郁,不知此行是凶是吉。
眼看天气日冷,要上路也是时候了,偏偏林国风消息全无。这天沚湄又收到一封信,是黄俊虎从长安寄来的,当着众人打开来,厚厚的十来页,除了问候之语,便是详细的账目,开列着近几个月来山货店的经营状况。沚湄随便看一眼,便递给大师兄唐韵传看。唐韵便看得很仔细,高兴道:“这半年竟赚了几千两银子,师妹,你这生意做得真不错!”
待众人看完,沚湄把信收回,又问:“大师兄,你最近一次去后山是什么时候?可见到了师叔?”
唐韵摇头:“没有。我前天后晌去的,小木屋里根本没有人进去的痕迹,他一定是不在山上。”沚湄点头不语。唐韵等人见她不悦,各自散了。
沚湄散坐了一会儿,扬声叫人。翠翠此时负责的事务很多,已不能在沚湄身边近身服侍,跟随左右的是当初收留的那对孤女,名叫大妮二妮的。沚湄给她们改了名字,叫做达宁、尔宁。此时一叫,达宁便跑了进来。
沚湄道:“我有些累,要休息一会儿,你去给我打盆脸水来。”达宁会意,打来一盆温水,出去带上了门。
沚湄把黄俊虎的信依次放在水中,片刻,信纸的留白处出现了淡淡字迹。字不多,也不是每一次都有,最后一张上有个淡蓝色的“五”,表示密字书信共有五页。沚湄迅速读了两遍,字迹已模糊消逝。沚湄心中震惊,想了想,决定去找林国风。
她来到后山,只见山洼里有一间小木屋,是近年来特意为林国风新盖的。推开屋门,尘土满地,潮气扑鼻。桌上放前一封信,是前日自己请林国风到前山议事的短柬。沚湄拿起短柬看看,又放下,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出来,忽然心中一动,仔细看桌子上尘土很厚,分明很久没有人在了。沚湄沉吟片刻,转身离开木屋,缓步来到天石矶。
天石矶便是从前被本门称为圣地的所在,围着一块黑色的大石头,种着许多黄色小草。沚湄渐渐走近,只见大黑石上坐着一个人,黑黝黝的也不知坐了多久了。沚湄在黑石前停下脚步,叫了一声:“师叔。”
过了片刻,林国风长呼一口气,从大黑石上跳了下来:“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也不知怎的,从一看到林国风,沚湄心里的烦躁愁苦便一扫而空,望着黑石笑道:“师叔,当年师父师伯把这块石头看作本门圣物,若见到你坐在上面,还不得气死?”
林国风回头看看,冷笑道:“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师父他们三个,只怕连这块石头的来历都不知道,就妄谈什么圣物!这就是一块普通陨石,虽说大了一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当年你太师父在这里练内功,亲眼看着大石从天而落,引起爆炸,威力甚大。于是他悟出出奇制胜的道理,想到只要贯以内力,一块普通石头也能蕴含巨大力量。从此他在内功上狠下功夫,终于练成一套内功,聚内外之力攻其一端,在江湖中闯出了名头。这一来呢,这座荒山就有了名字,叫天石山;这一块野地也有了名字,叫天石矶;他收了几个不成材的弟子也有了名字,叫天石门。其实说穿了,一块大陨石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转头看沚湄抿嘴含笑,自己也好笑:“我真是年纪大了,这话给你讲过一百多遍了还在唠叨。其实你早已懂了,那次出手对付苗林,不就是用了这个道理吗?”
沚湄越发好笑,低头不语。林国风假作恼怒,用中指在沚湄脑门上轻弹一记:“好了好了,有什么好笑的!跑了这么远来看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沚湄道:“可不是有要紧事吗?大师兄来找你两三趟,怎么都没见到?”
林国风双眉一扬:“他怎么能见到?每次来了只到木屋门口张望一眼,连门也不进,送饭时就连饭篮子一并放在门口。”沚湄也觉大师兄太过粗心,但又不便背地里诋毁兄长,只听林国风继续说着:“我告诉你,我这些时一直在这里冥思,如今已把苗家的武功路数想清楚了。如果再遇苗家人,就是最强的苗林,你一个人也足以对付了他!”
沚湄大喜,二人便在当地演习起破敌之法。苗家武功偏重外功,走的是凶霸一路,必须以强大的气力为辅,否则无法发挥功效。以是苗家女儿人数也不少,武功却没什么好的。林国风与沚湄回忆苗家武功中最狠最有效的一些招术,商量应付的办法。当年天石门未遇大难之时,林国风也常与沚湄一起做这件事,近年来虽然沚湄掌管一门事务,闲工夫少了,但每有暇,也要与林国风钻研。今日林国风已然了悟,说得眉飞色舞,沚湄听得也神采飞扬。等他说完,两人又折木为兵,演习一番,更是大喜。
不知不觉两三个时辰已过去了。林国风忽然一摸肚子:“饿了,有什么吃的?好像还有点剩饭。”一语提醒了沚湄:“师叔,今天回前面去吃吧,我还有事与你商量,五湖派请我们去参加什么消寒会呢。”林国风一怔,才从武学世界回到现实中来,还有些怔忡:“消寒会?”
沚湄点点头:“是,江南五湖派花宗具名,在河南一个叫什么青龙山的地方。”
林国风沉吟着:“五湖派?五湖派的内功很强,外功没有什么,只一套五湖剑法和五湖掌法,变化虽多,但若没有深厚的内功相驭,也没什么出奇的。但五湖派的内功是童子功,若从小连起,十来年就能有所成。若二十岁还籍籍无名,这辈子也就罢了。你说的这位花宗掌门,有多大年纪?”
沚湄道:“听说只有十几岁。是个女的。”
林国风矍然惊起:“十几岁的女孩子?那可非同小可。沚湄,你要当心。”
沚湄急道:“师叔,难道你不同我一道去?”
林国风犹豫了,转头看山壁之上。此时天色已暗,看不到什么。但这里是沚湄从小游历之所,知道山壁之上有一个洞穴,可容数人坐卧。当年林国风常在里面躲避风雨,直至这几年盖起草庐,林国风另有了住所,才去得少了。沚湄也转头去看那个山洞,又起身向山洞走去。
洞口在山壁之上,离地面约有七八尺高。沚湄腾身一跃,恰在洞口,她挥手在壁上一扶,改变身体方向,进入洞中。林国风也跟着进来,赞道:“你这几年忙得很,功夫倒没有放下。刚才这一跃,比从前又从容轻盈了许多。”
沚湄叹道:“那有什么了不起,不知再下几年功夫,才能赶得上那位阮家小姐呢。”
林国风摇头不屑:“阮伊人学的是苗家的功夫,快捷速成,只是后力不强。将来你的成就,她就是拍马也赶不上。”
沚湄笑道:“我也就是随便一说,我跟人家比来做什么?咦,师叔,你这洞里怎么还有火炉锅灶,我给你烧几个小菜可好?”
林国风含笑不语。沚湄掀开锅盖,里面是淡黄色的块状,有点像是锅巴,微微散出淡雅的香气。沚湄低头闻了闻,又拈起一小块,用手指一捻,便化为极细的粉末。沚湄大喜,回头看林国风,虽是暗地里,也能感到林国风那得意的笑容。沚湄也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林国风道:“自从你用天石草的汁液击退苗家的追兵,我就一直在想,如何把天石草提炼出来,让它成为一种能耐久保存的麻醉药。如今我总算找出了法子,把它炼为粉末,只要一见水,就能恢复麻醉功能。而且药效比从前强了几倍。”
沚湄激动连连点头,半晌才道:“这样说来,万一有人受了重伤,用了这药就能减轻痛苦。师叔,你都快成华陀了!”
林国风笑摇头:“麻沸散是用来救人的,咱们这药却是为伤人而制,不可同日而语。沚湄,你来给这药起个名字吧,可别叫天石药天石散什么的,俗不可耐!”
沚湄想了片刻,笑道:“我想不出来。师叔,可容我慢慢想,咱们还是先一道去消寒会看看吧。”
林国风沉吟道:“如今我虽找出了炼药的办法,可还没来得及大量炼制。你看这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那天石草一经下雪就会冻死,虽留得宿根,但要明年春夏开花之后才能再炼药,这中间有好几个月呢。”他没有再说下去,看看沚湄央求的眼神,改口道:“也罢,几个月就几个月,只当没有炼药的办法,不相信这一身武艺还保护不了几个晚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