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阴历二月初,春寒料峭,冰雪未融。路上本来行人很少,忽然从对面飞驰而来一匹快马,奔腾如风,眨眼间已来到沚湄的马前。马上人急带马缰,停在沚湄面前,满脸含笑,却说不出话来。沚湄忙含笑招呼:“云公子,真是巧遇!”
云出岫想解释并非巧遇,却说不出话来。沚湄又问:“你也是去阮毅大侠家吊丧吗?”云出岫摇摇头,神情甚是尴尬。沚湄猜出大半,随口说道:“公子远来不易,若是没有什么急是,请到敝山盘桓几日可好?”云出岫求之不得。
二人并马缓辔而行。沚湄娓娓问及云霄、阮度云近况,云出岫依实而告,又说:“父母要去河间探望舅舅,如今多半已经到了。”沚湄顺着他的话问道:“说到令舅,我还真有点奇怪。阮大侠当真像江湖传说的那样,二三十年不出家门一步,就关在后院里专心练功吗?”云出岫摇头道:“不出家门一步,太夸张一些,不常出来是真的。就是我在舅舅家二十年,也很少见到他。舅母管家,也不常与舅舅见面。”
沚湄奇道:“噢?这为什么?”云出岫低声道:“他们夫妇不睦,由来已久了。从我记事起便是这样。”沚湄对人家夫妇不睦没有兴趣,又问:“那令舅的武功路数,你可知道?”云出岫想了想:“我只知道舅舅的武功偏重内功一面,具体情形也不清楚。母亲的武功也不是学自他。”沚湄点头沉吟。
云出岫问道:“你对我舅舅的武功很感兴趣吗?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沚湄忙道:“不不不,偷窥别家武功是江湖大忌。再说,我也只是好奇,见贤思齐罢了。希望有机会见识一下。”云出岫道:“我可以带你去见舅舅。舅舅和母亲见了面,也不用伤心了,自然不会再躲起来不见人。我带你去,他……”忽然想起自己曾与表妹阮伊人定有婚约,舅父也是自己的岳父,下面的话便接不下去,窘得脸也红了。
沚湄早已习惯他忽然脸红,也不根究,接着说道:“是啊,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拜望阮大侠。只是现在哪里有这功夫?眼下天石门便有一场大祸,还不知如何应付呢。”便说了阮毅大侠之死,“花宗掌门怀疑一系列的暗杀是一人所为,我虽故信了,未免还有疑惑。消寒会上一连三人被杀,此事再无可疑。凭那神秘女子的武功,也确实能干出这些凶案。而且她杀人的手法,往往是一个地方连杀数名高手,才忽然消失。西北苦寒之地,武风不振,高手不多,阮毅大侠被害之后,下一个便该轮天石门了。”
云出岫道:“不过那凶手从不杀女子,你不会有危险的。”沚湄一怔,看他一眼,却又一笑:“就是杀女人,我的武功名气,也难入她眼界。她要对付的多半是我师叔。可是天石门下,存亡一体。师叔的事,每一个弟子都不能坐视。”云出岫不禁惭愧。他心中所想,只有沚湄一人,但沚湄身为天石门领袖,岂能只顾自己安危?想找几句话解说,一时却想不起来。
沚湄忽然马上伸手,拉住云出岫的马缰绳,将马带得停住。她一向以礼自恃,从不曾有过如此亲密之举。云出岫又是惊异,又是高兴,向她看去,却见她一脸紧张,盯着路旁。路旁是一块石头,石上覆着雪,雪上却坐着一个人,灰衣短打,身材瘦小,小小的脸蛋,端然冷漠。而一抬头间,目光如剑,云出岫不由打了个冷战,胸中一缕柔情登时飘散无踪。
灰衣少女缓缓站起身来,看着沚湄,半晌,点了点头:“能猜出我的来历,天石门沚湄,你也算了不起了。不过你还是猜错了一样,我来西北,不是先杀阮毅,后对付天石门。我是冲着杀林国风而来的,只是我来早了,他还不在,我便顺手杀了阮毅。你知道了吧!”语调平淡,然而凌人盛气,直可逼人,分明把林国风已看作囊中之物,可探手取来。虽是污辱天石门,却连旁边的云出岫,也气得几乎要跳起来。
谁知沚湄毫不动容,只点点头:“这样说来,你确是灭绝门的传人了?”灰衣少女想了想:“也是也不是。我学的是灭绝门的武功,但不是灭绝门的弟子。灭绝门入门规矩很怪,你是知道的。”沚湄的确知道,曾听刘碧颜说过,都是受过污辱的失身女子,才组成这个灭绝门。但为什么会把武功传授给外人,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情,沚湄并不想知道。她问道:“既然你不是灭绝门的人,为什么要无端地杀人?”
灰衣少女想了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想知道自己的武功高,不杀他们怎能证明?”沚湄于万里阴云中看到一隙阳光,劝道:“那也不用杀人啊。以武会友,本是常事,受伤也在所难免。可是一旦杀了人,就再不能活转了。就像阮毅大侠,你杀了他,他的儿子、孙子都要伤心死了。”灰衣少女问:“伤心又怎样?”这话沚湄可不知该如何回答,软弱地说了一句:“伤心了会哭的。”谁料灰衣女子接着问:“哭了能把死人哭活吗?”沚湄越陷越深,只得说:“不能。”
灰衣女子问:“那他们还哭什么?”沚湄无话可说,只得反问:“那么,你伤心了会怎么样?”灰衣女子想了想:“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伤心?”沚湄问:“比如你的亲人离开你呢?”灰衣女子摇头:“我没有亲人。”
沚湄一愣:“怎么会没有亲人呢?我也没有父母兄弟,可我有师父,有师伯师叔,还有许多师兄弟,还有朋友,都是我的亲人。他们任何一个生病受伤,我都会伤心的,更不要说死去了。”灰衣女子接口道:“那他们不高兴,你也会不高兴的是不是?好像你的师父,他要你杀人,你就得去杀,否则他不高兴,你也会不高兴的。”说话间后退一步,“我不是来杀你的,你的武功太低。我要找的是林国风,你给我带个路吧。”
云出岫在旁听着,哭笑不得。两大高手的对话,竟像两个小姑娘在话家常。可是忽然转而谈起杀人,也是一样气定神闲。只是沚湄听到要杀师叔,却不能再气定神闲了。她此行是为吊丧,没有带长兵器,便从腰间拔上短剑,当胸一横:“我自知武功不及你,但天石门中,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与我血脉相通。你伤害任何一个,我都会伤心至死。不如你先杀死我吧。”
灰衣女子并不理会,睁大了眼睛思索:“你的武功不如我?我只是在吓唬你,你怎么就信了?”沚湄哭笑不得:“我虽没与你交过手,可我见过你与花掌门、云公子交手,当然知道你武功高下。”灰衣女子仍是茫然不解:“那又如何?”沚湄暗生怀疑:“知道别人武功高低,自然就知道自己是不是对手。相差太多,就不用去比了。每个练武人,从学武的头一天起,就要学会考量别人的功夫,否则平白向高手挑战,岂不是枉送了性命?你师父把你的武功教得这样好,怎么不教你这个?”灰衣女子愣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就走:“不跟你说了,我问师父去!”竟自走了!
沚湄与云出岫相顾愕然。过了片刻,云出岫才说道:“这人行动言表,处处出人意外。”沚湄默然不应。她心中也在奇怪,倒不是奇怪灰衣女子行事出人意外,而是奇怪自己,心里明明知道对方是自己的敌人、最大的对头、两手鲜血的凶手,可是一见面,就不由自主暗生亲近之心,怎么也恨不起来。
于是二人缓步继续前行。当晚宿在客店,云出岫拣了两间最好的房间,命伙计炒了几个精洁的小菜,煮了一小锅梗火粥,还蒸了几个大白馒头。这已是小镇上最好的饭食,云出岫仍嫌不够。沚湄忍不住劝道:“出门在外,偶然一顿,何必这样讲究?”云出岫低声道:“若是我一个人,原不需这样讲究。”沚湄一怔,才知道他一片心意,原来全是为了自己。
云出岫对她的心,她早在沙漠之中就已明了。到后来消寒会相遇,阮度云出面提亲,更把那一番情意明朗化了。沚湄心下无私,态度爽朗,自以为可昭天日。按一般的习俗,提亲之后,若不成,男女双方就该回避。云出岫见到沚湄时神态忸怩,沚湄也猜到他是专门来找自己。但她想这件事只要能含混过去,就不要明白提出来最好。说明白了,只能失去一个朋友。二人曾在沙漠中同生共死,沚湄对云出岫并非没有感情。于是也不说破,只假装不懂,把话转开:“你倒别说,这梗米可真香。”
次日继续上路,到中午时来到天石山。云出岫站在山脚下,回想上次来此时误入禁地,被擒数日,受尽折磨。若不是沚湄搭救,杀了自己只怕不比捻死只蚂蚁更费力气。尤其是天石门被苗家攻击,死了许多人,连掌门也负伤不治。自己与苗家是亲戚,天石门杀自己泄愤也在情理之中。但沚湄挺身而出,她对那个师弟说:“你不能杀他,而且要带着他一起走。即使发生了什么事,也要尽力保护他的安全。力所不及,就让他被救走好了。”才保住自己的性命。想到这里,心中感激涌动,几乎要哭出来。
云出岫忙忍住,转念又想,苗家血洗天石山,当时虽不知道,现在也明白并非是替自己或是阮伊人出头,而是谋财不得,杀人泄愤。自己与苗家虽说名义上是亲戚,毕竟没有血缘,更谈不到感情,因为苗家不会投鼠忌器。但阮伊人与自己是未婚夫妻,从小在一个屋顶下长大,遇到大事竟也毫不顾念自己,真真叫人寒心。幸好沚湄对自己亲厚,又找到亲生父母,从前种种,也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沚湄随口说道:“云公子,这里是天石山的后山,上山路陡。若绕到前山,则需多走十里路。我们从哪里走?”云出岫本意随便,忽然灵机一动,灰衣神秘女子说要杀林国风,沚湄一定急于见师叔报信。于是说道:“令师叔林前辈还是在后山修习吗?我想先去拜见他老人家。”二人取道从后山上山。
云出岫依稀能辨认出当年自己走过的路,一路与沚湄谈论着,渐渐走上山来。忽然耳中听到刀剑之声,二人静心细听,还隐约有呼喝之声。云出岫尚未解,沚湄脸色已变,脚下加紧,顺着声音急赶而去。云出岫步步相随。渐渐走得近了,能听出呼喝的是一个男子。云出岫看沚湄脸色紧张,暗暗猜忖:难道是林国风?他的武功已经那么高了,竟如此紧张,是遇到怎样的高手?难道是那灰衣女子已经到了?
穿过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平地上一大块黑石,便是天石门的“圣物”天石。云出岫上次来时,曾因在天石旁解手而受折磨,此时再见,难免心存敬畏。沚湄却早已知道这只是一块天降陨石,虽然稀罕,并不是什么神奇之物,满副精神,都注意在天石旁打斗的两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