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堺从来没有下过雪，除了天之火熄灭的那一天。
那一天，天是白色，地是白色，口中呼出的空气也是白色，连他眼前的人也像是将融入这片纯白之中。
只有他胸前那朵绽放的血之花，颜色鲜艳的在一片白茫中刺痛了青年的眼。
那一身素白的人伸出一只手，颤抖的握住青年的手，有什么东西滑入了青年的掌心。
对方挣扎着似乎想坐起来对青年说些什么，终究不能。青年附身附耳，对方另一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力道大的几乎捏碎他的肩骨，他在他耳边低低的说。
“天火不能灭……一定……找到……”
那人抓着青年肩膀的手终究滑了下去，他的身体倒落一地洁白之中。美丽如同精灵的人，身躯化作点点萤光散入天地。
雪落，无风，将地上遗落的血衣淹埋，一切了无痕迹。只有一个青年在落雪中跪成一尊雕塑，无喜无悲，他的肩头也绽开了一朵血色的花……
……
“师尊……师尊？”
似乎有什么人在轻轻晃他的肩膀，原本闭目养神的男人睁开了眼。
一个十四五岁，有着烟色卷发，麦色皮肤的少年站在他的面前，正俯身看他。少年清澈的棕茶色眼睛里，映出了男人有些苍白疲倦病态的容颜。
“是西辰啊，时辰到了吗？”
君墨枢眨了眨还有些朦胧的眼，将自己水草一样柔软卷曲的竹月蓝长发向后梳拢。动作间，一双与人类不同，像是蓝色水晶雕刻成的珊瑚鳍耳从发丝间露出了小巧的尖角。
“是的师尊。您很疲惫吗？”西辰问，他觉得老师的脸色比往日更显得苍白些。
“无事。”君墨枢摇摇头。
从一边的案上取下一条浅松绿游鱼纹，四角坠银线流苏的小毯展开，西辰细心的搭在了了君墨枢的膝上。
“那我们现在就去吗？”西辰向自己的老师询问。
君墨枢点了点头。见老师示意，西辰绕到他背后，推动着轮椅向外走去。
天枢历元年，九堺共主——被尊为天司的伊路斯，意外陨落。
由他燃起，庇护九堺生灵不被周边无尽之海中魔物侵扰的“天火之光”随之熄灭。
天火灭，雾魇出。疑似来自无尽之海的“浊”之生物“雾魇”开始侵袭世间。
同时，九堺各处新一批的新生儿中，开始出现生而于身体某处长有异石的个体。
天枢历五年，由伊路斯建立的，贯通九堺的共议机构“天枢塔”，开始向九堺派遣使者。
使者们聚集和训练异石寄生者，使之掌握御使神、灵、精、怪之异能。此类异能，是当世唯一可对抗雾魇之灾的力量。
由此，九堺众生方知，那些异石被称作“魂琈”，被唤醒的异能称为“琈灵”，这些被寄生者被称为——“御灵者”。
如今，已经是天枢历559年，西辰十五岁。在九堺里，这是个成年的年纪。
每个御灵者儿童会在六至十二岁之间觉醒自己的魂琈，通过仪式唤醒寄宿在魂琈里的各种仙灵之物，供宿主驱策。之后他们会跟随天枢塔登记的，有授徒资格的成年御灵师们学习、修行。
在他们十五到十七岁的三年时间里，有志加入天枢塔，参与对抗雾魇战斗的御灵者都要通过一个测试。
通过评定的御灵者被称为“御灵师”，拥有天枢塔认可的御灵师徽章。徽章上会有一到九的星级评定，来表明他们的战力等级，适合参与哪一个层次的对雾魇的战斗。
评定机会每年一次，如果三次都没有通过，则被认为琈灵成长性低，不适合进行战斗。这一类的御灵者永久失去“御灵师”认证资格，但仍旧在天枢塔的管理序列中。之后，他们会以“御灵者”身份，被安排到其他服务于对抗雾魇战斗相关的，后勤类的工作中去。
今天是西辰的第一次评定试炼，原本说好了师尊要亲自来观礼，可是眼看时间到了君墨枢还未出现，西辰才寻了过来。
“准备的如何？可有把握。”君墨枢问。
西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我的能力，师尊您还不了解吗？”
君墨枢摇了摇头，曲起食指，在轮椅的扶手上有节奏的轻轻叩击，这是他思考问题时候的无意识动作：“我和肄法司的掌司关系不睦，在整个九堺都不是什么隐秘。然，我二人只是在天枢长老会里政见不合，依着他个性，不至于在你的评定试炼上搞什么动作。但下面人揣测上意，给你制造点麻烦的可能却不小。你是我的亲传弟子，这对你是机缘，同时也是麻烦。这一点，你要有数。”
“放心吧，总不会在肄法司的人面前丢了您的脸。”西辰颇有自信的答。
二人来到汐鳞族的御灵者弟子们平日使用的试炼场时，三位肄法司常驻在玄天堺，专门负责溟湮湖区域御灵师评定的检御官，已经在高台上坐定了。
西辰将君墨枢的轮椅推到台下。并不见君墨枢如何动作，在一团肥皂泡一样的水色光膜笼罩下，二人连人带轮椅轻巧的飘上高台。随着水泡的破裂，二人轻轻落地。
“见过汐主。”三位检御官见到君墨枢，纷纷起身见礼。
“三位不必多礼。”君墨枢抬手还礼。
他正是整个九堺中，所有汐鳞水族的共主，溟湮湖则是汐族们共同的发源地。
“虽然我是汐族之主，我的弟子仍要尊从天枢塔的规矩。他若能力不济，诸位也无需看我的面子。毕竟出了溟湮湖，作为御灵师他要对抗的是雾魇魔兽。此刻若放水让他过了关，日后外出行走也只是送命罢了。汐族人护短，九堺出名，我作为他们的共主，这点上尤甚。然而比起他是否过关，这孩子日后是否能活得长久，对我而言，更重要。三位大人可明白？”
君墨枢正话反说，对三位检御官敲打了一番。
一旁的西辰眨了眨眼，他平时见到师尊与人说话的样子，都给人一种温和有礼如沐春风的感觉。像现在这样字字针对，拜入门下的三年来，西辰还是第一次见到。
三位检御官面上唯唯，连连称是，又连说不敢，但眼中神色却不如表面恭顺。
西辰有点明白师尊一反常态的原因了。平日里总听其他汐族子弟说，在外行走时遇到的事，联想一二西辰马上知道了，这三人怕是也对汐族人有所轻视。
这也难怪，三位检御官看形貌都是人族，而汐鳞族是人与水灵混生的“异人种”。
在外面的世界，对很多人族来说，这种带有非人外貌特征的“异人种”和会袭击他们的雾魇，都是“非其族类”。虽然异人和人族如今是对抗雾魇的同盟，但植根在他们潜意识里，对异族排斥心，并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准备好了，你便去吧。”君墨枢对此了然却不在意，转头对侍立在身后的少年道。
西辰抱拳称是，飘身下了高台，落入场中，周身无一丝灵气波动外溢。
“好俊的身法。”检御官中的一人脱口赞到，却被身边的人用手肘捅了一下。
“小手段，不值得称赞。”嘴上虽然这么说，君墨枢却将他们的小动作看在眼中。
刚刚开口的考官尴尬的咳了一声。他自己对异人也不怎么喜欢，但是因为提前拿到受检人资料的关系，这些考官早就知道，如今这个站在试炼场中央的少年，毫无疑问的是一个人族。
或许是为了掩饰刚刚的尴尬，检御官中的一人运用异能，将声音笼罩整个试炼场，高声发问：“考生西辰，幽天堺出身，人族。师承玄天堺汐鳞水族，君墨枢。是否准备好了？”
这让问话人自己心里都有一连串疑问的信息说出，不论场中的少年，还是他们身侧轮椅上的男人，似乎都不觉得有何不妥。
台下少年用清越的声音，扬声应道：“是！”
答名已毕，西辰长身而立，气度沉稳，足下不丁不八，像是抽了条的年轻杨树不惧风雨。
“请说出你要挑战的雾魇等级。”
西辰嘴角一勾，道：“我要挑战……红阶五品！”
“嘶——”考官中有人发出了抽冷气的声音。
雾魇魔兽，一二品为黄，三四品为橙，五六品为红，七八品为紫，九品靛，十品黑。
一般成人礼上参与挑战的，最高高也就二、三品。因为也有不擅长战斗，偏向治疗和辅助方向修行的御灵者，所以理论上只要有能力单独应对一品的雾魇到达足够时间，也足以获得最初的“御灵师”的评定徽章了。
杀灭更高品阶无非是确定获得的御灵师等级徽章上，初始星级高低的区别。
“这……”三位检御官先是面面相觑，又齐齐扭头看向君墨枢，却见对方面上一抹高深的笑意刚刚隐去。
“汐主大人，这是成人初试，不是进阶试炼。我们……说来惭愧，我们没有带这么高等阶的雾魇过来，您看……”检御官之一斟酌着开口。
“咳。”君墨枢颜色一整，也摆出了官样面孔“那，敢问几位带来的最高品是？”
“呃……橙阶三品。”
人家要五品雾魇来做试炼目标，自己只拿得出三品，答话的人总觉得落了肄法司的面子。
君墨枢点点头，表示了然：“魂晶的管理都是夑灵府的工作。想来从他们那里要弄到高品阶的雾魇魂晶并不容易。那些研究疯子，可是把高品阶魂晶看的比命根子都重呢。”
三个检御官听到君墨枢带着点嘲讽的语气，说出这番话，脸都绿了。
肄法司，夑灵府，天枢塔下最重要的“两府”互相看不对眼，早就是天下皆知的事。君墨枢的话，可说是戳到了这三位的痛点上了。
“西辰，休要胡闹。”不管三个脸色难看的检御官，君墨枢扬声，“几位大人最高只带了三品的来，你就凑合凑合吧。”
凑合凑合？
三位检御官更就坐不住了，听说这位和他们肄法司——天枢塔中专门管理御灵者的机构——的掌司大人不怎么对付。如今看来传言不假，这师徒俩是专门来砸场子的吧？看来那个汐主和他们老大不对付的传言，还真不是说假的啊。不过不是听说汐主您老人家是“待人谦和温文尔雅”的人吗，这难道就是俗话说的“传闻不可尽信”？
三位检御官脑袋里各种想法还没归拢明白，就听到场地里西辰开口了。
“是，徒儿就听师尊的。”少年嘻嘻笑着，小脸上一片纯真无辜。“就来一只三品一只二品的，凑合凑合吧。”
几个检御官脸已经由绿转黑了。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的要凑一个“五”出来啊？检御官中已经有人想要揪着这小子的脖领子问他了。
“考生西辰，就应你所求。”检御官中养气功夫不是那么到家的一位，显然是被挑衅的失了冷静。
一挥手，一黄一橙两枚鸡蛋大小的石球被丢进了场中，他的同伴想要拦阻已然不及。这石球就是雾魇魂晶。魂晶落地，瞬间炸开，灰黄色的雾气充斥了全场。从高处，隐约可以看到雾气中有三团黑影两大一小。
雾魇，相传生于浊气中的怪物，不论何时出现身周极大范围都会有雾气弥漫遮蔽视线，方便他们潜伏、狩猎。
迷雾的浓度和影响范围，根据雾魇的品阶也会有不同。如今这两只的雾气交织一处，直径五十米的试炼场和上空十米范围都被笼罩其中。
看台上的三位检御官齐齐戴上能遮住半张脸的目镜。这是夑灵府研究的破障镜，能协助未到达七星的御灵师们的眼睛在一定范围内穿透迷雾，看清潜伏其中的雾魇动向。
而另一侧，君墨枢只是手指在空中虚画，水色灵气凝聚成一道阵纹，覆盖在他那双云灰色的桃花眼上。
三位检御官瞥了一眼，心知那阵纹与破障镜效果相当，面无表情的纷纷将目光转回场中，心中却是憋屈——和八星御灵师的能力一比，他们手中价值不菲的破障镜，格调跌了不知道多少层。
场中，西辰棕茶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有傲气，却不是鲁莽之辈，平日里演练过多次，跟着其他师兄们外出历练时也独自对付过高阶的雾魇。但那时也是有破障镜辅助的。如今全靠感知，对付的还是两只，他也必须谨慎了起来。
只见他左手指尖凝起灵气刃，在右手掌心一划，一道血线赫然出现，一滴血从他掌心滑下，刚刚下落，一团火焰嗤的将血液点燃吞噬，他伸手抓去，火星四溅散去，一柄没有剑隔，刃长一尺三寸，刃身黑如焦炭，只有刃口一痕雪亮的短剑被西辰倒提在了手中。
西辰的手抹过刃身，手中的血渍涂抹上去，剑脊末端靠近吞口处那约莫四寸长的龙形浮雕吸收了血气，黑色的龙眼处亮起了赤红的光。
“烛焱，干活了。”西辰低声道。
回应他的话，短剑一声龙吟，赤光大盛，驱散了西辰身周数尺的雾气。此时西辰的右手上，不但血迹，连伤口也无，竟是已经愈合的不留一丝痕迹了。
“火属性？！”检御官中有人惊呼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