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的葬礼办得很排场,是太后的意思。
王凤、王谭、王商……伯父叔父伯母叔母们都来了,陈汤和许多达官显贵、王永的上司同事也来了。
王永的妻子抱着王光哭得凄惨,王渠氏勉强镇定着,尚能把持一下局面,伯母叔母不住地安慰着她们。
伯父一直沉重地叹息。
几个叔父一边流泪一边说:“我的好侄儿啊……”
庄尤趴在棺材前嚎啕大哭。
陈汤拍着王莽的手臂说:“孩子,节哀顺变。”
这里里外外几乎全靠王莽,他像个机器一样运转着,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他早把这礼节仪式背得滚瓜烂熟,他就这样运转着,好像不是他在转,而是天地在转。
他累得头晕,人大多散去之后,趴在案上就盹着了。
恍惚之间,他见到兄长素衣白裳,从雾气中款款走来,头冠琼玉,手执王氏族谱,若云中之君,向他笑道:“无奈还是没能度过这场命劫,既是前缘,悲怨无益。只是身前有事不甚明了,今受点拨,细细思来,有君子慎始之叹,特来倾诉。须知人身一世,修己为要,切莫生与他人争强之心,所好未必好,所恶未必恶,世间众生,爱恨无常,毁誉相随,登高易堕。”言罢长叹,片倾又道:“虽有定劫,尚存变数,盼其变耳!”
说罢此言,兄长的身影如幻象般缥缈远去,王莽立在原地,想追,却动弹不得,只听到兄长的声音如从千里之外传来:“你我今日一别,生死相隔,道险路崎,缓步慢行,望自珍重。”
王莽忽觉兄长去了,一时痛哭不已。王祯见他伏案而憩忽然哭了起来,忙将他推醒:“怎么了,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
“我梦到兄长去了!”王莽猛地抬头,脱口哭道。
王祯一时难答,心疼如绞,陪着痛哭起来。
王莽要为兄长守丧,王凤感慨万千,准了他一年的假,让他好生陪陪母亲,安顿好王永的妻儿。
王莽不在大司马府的这一年,王凤过得不算顺心,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刘骜搜求遗散书籍,欲集散亡,明正异,补缺疑,除暗昧,以传圣人之言一事。
由于秦皇焚书,书籍失散严重,虽孝武帝下令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将诸子百家之书及民间传说搜集于秘府,仍有不少书籍散落于民间,秘府藏书更多有残篇、异篇,令爱读书的刘骜非常郁闷,于是下诏使谒者陈农到全国各地征集流散在民间的图书,诏步兵校尉任宏校对兵书,太史令尹咸校对数术,侍医李柱国校对方技,光禄大夫刘向校对经传、诸子、诗赋并总辑编目,撮其指意,抄录上奏。
其余之事,一言难尽。
秋季,黄河又一次决了堤,济南郡、千乘郡洪水泛滥成灾。
那日午饭后,杜钦在与王凤于廊下散步消食之际问起了救灾事宜:“大司马,听说这次堵塞决口,皇上只任命了光禄大夫王延世一人负责?”
“嗯,是,我正想与你说此事,两年前的黄河决口由王延世指导堵塞事宜后,仅用三十六天就完成了,皇上大悦,升延世为光禄大夫,赐爵关内侯,赏黄金百斤。可是,当时丞相史杨焉私下说王延世是用了他所教的方法,我思来想去……嗯……不知子夏你怎么看?”
杜钦淡淡一笑,道:“这正是我想与您说的。在下以为,无缘无故丞相史不会有此一言,若果如其所言,延世恐怕技不如焉,难以因水势之异施以得当之法。莫若遣杨焉、将作大匠许商、谏大夫马延年与王延世一同负责,这样王延世与杨焉必会相互诘难、深论便宜,而许商、马延年二人精于计算,能商功利,如此一来,博采众议,取其善者而从之,来春之前必能大功告成。”
“嗯!”王凤笑道:“还是子夏思虑周全啊!老夫这就去写奏疏。”
王凤正欲往书房去时,一家仆来报:“禀告大司马,琅琊太守杨肜的家仆求见。”
“哦?让他到书房等我吧。”
“诺。”
王凤到时,见杨肜那家仆已恭候在此了。
“小的拜见大司马大将军。”
“起。怎么了,亲家老有什么事?”王凤和颜悦色地问道。
只听那家仆一一道来,原是琅琊郡近年发生灾害十四次,丞相王商的部属要追究琅琊郡太守杨肜的责任,杨夫人坐不住了,特遣家仆来求王凤出面通融通融。
王凤听罢便是火上心头:“这灾异都是天事,又非人力可以阻挡!灾害的情况杨公都如实上报了,该赈济补救的也都赈济补救了,何罪之有啊!丞相那部属也忒奇怪了!想让杨公管天不成!行行行,赵直,先领他下去休息。”王凤向家仆吩咐道,又向杨肜的家仆道:“明天你就回去,告诉杨公说没事,也让杨夫人别担心了。”
王凤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却是莫名的惴惴不安。以前,他非常敬重王商,那时他还年轻,王商正是贤名广传之时,后来王商力保刘骜的太子之位,他也非常感激,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王商总看自己不顺眼似的,爱答不理,甚至当众非议——我也曾真心实意地与他结交,可为什么他总这么嫌弃我呢?这一回又会怎样呢——王凤想着叹着气,闹得一宿难眠。
翌日下了朝,他找了机会单独向王商求情,可王商依旧是冷着一张脸,只说了句“公事公办”就把王凤打发了。两日之后,还是上奏要求免了杨肜之职。
王凤肝火大动,亲自面见皇上为杨肜陈情,回到府中还大骂不止:“杨公从政多年有什么闪失吗?没有!品核官吏不以其贤能论之,而以人莫能测的天灾冠以罪名,这分明是他王商与老夫我过不去!若杨公没与我联姻,他王商还会臭着一张脸吗!”
“大司马,这事也不能这样想……”杜钦在一旁好言相劝。
“那我还能怎么想!杨公该做的都做了!他们有什么好指摘他的!不就是冲着我吗!这些年我忍了他王商面上、背里说我的多少歹话!我一直让着他!我对他的礼数就没亏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王商自标榜得高不可攀,我就不信他没有一点过失!”
王凤气过了头,派亲信暗地里去查王商的过失。
杜钦担心,若王凤以私下所查的王商过失来弹劾王商,将有损王凤自己的名誉,而且皇上最终也没有准弹劾杨肜的奏折,再穷追不舍,恐给王凤自己招来祸患,便以周公、魏冉、田蚡三事劝诫王凤。
可王凤这回却没有再听他的。
王凤太生气了,他以前有多敬重王商,现在就有多恨王商,恨到理智灰飞烟灭,恨到丧失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