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司马已经这样说了,皇上也点头称是,那就这样吧,至少没什么大过,于是群臣附议。
然而,左将军王商忽然冷笑了一下,说:“自古无道之国,水尤不冒城郭,今上下相安,何因会有大水一日暴至?此必讹言,不宜令上城,重惊百姓。”
此王商,乃宣帝外戚王武之子,袭爵乐昌侯,孝廉威严,元帝时为权臣辅政,拥佑刘骜继位,德高望重,深受刘骜所敬,故此言一出,刘骜大声称是,下诏曰水淹长安乃谣言,混乱为官吏苛政失职所致,遣谏大夫循行天下,慰问百姓。
王凤当堂被驳了脸面,甚是难堪,脸色僵在了那里。
下朝之后,听说王莽回京了,便决定探望一番,他早些天就从下属官吏那听说了王莽于游历所到之处施仁布德,已是贤名在外,此时此刻,唯有家中这千里驹,能快慰王凤之心。
待见着王莽,一家人嘘寒问暖,聊聊游历中的趣闻,闲谈甚欢,此前王莽并没告诉家人施舍钱财之事,倒是王凤提了起来,王渠氏等人惊喜交加,王凤感慨道:“莽儿真乃东南竹箭啊,弟妹真是教导有方。”后来王凤提及近来京中大水淹城的传言,问王莽的看法,王莽如实回答,王凤用食指叩着案几,连连叹息,想到自己的儿子还有那些弟弟们,简直衣架饭囊,其中若有一二如贤侄这般才学逸群,自己今日也不会在朝堂之上如此出乖露丑,不禁说了句:“可惜啊……”
“怎么?”
“哎,没什么。”王凤摆摆手岔开了话题。
不一会儿王凤问道:“待雨停了,莽儿还要游历去吗?”
“是。”
“嗯……”王凤皱眉,长长哼出一口气:“也好,玉不琢不成器啊,出去长长见识……弟妹,我倒是要向你求才了。”
“哪敢呢,您说。”
“等莽儿游历归来,我想让他到我府上当个幕僚,凡事帮我参谋参谋。”
王渠氏瞬间领悟到,到大司马府上当幕僚,虽不是什么官职,来往接触的却皆是达官显贵、朝堂要务,阳平候如此重爱莽儿,一来,是想让他辅助自己,二来,也是为莽儿铺青云之路……遂喜溢眉梢,满口答应。
王莽自然也是谢过。
“实在是我的一点私心,就怕弟妹怪我屈了莽儿的才啊!”
“哪里的话啊。”王渠氏笑道。
“哈哈。”王凤眉舒心展,笑道:“我这回可真是得了个珍宝啊!以后家里面的花销开支、往来应酬,就都算到我这大司马府的账上吧。”
过了几日,雨渐渐停了,传言中的大水果真没来,刘骜时不时便赞赏起王商当日的建议,仿佛故意气他的舅舅,多半时候,也的确是故意气他,因为现在这世上,他最爱又最怕的人,一个是母后王政君,一个便是王凤了,管他管得太多了,还管得理所当然、不可忤逆,如今终于有个小把柄能握在手里耍一耍了,气他气得气定神闲、云淡风轻。
嘿嘿——刘骜在心中暗暗傻笑。
等地干得差不多了,王莽便又要去游历了。
“又是这么沉,背着多累呀。”王渠氏帮他收拾行囊的时候担心到。
“多是钱币的重量,过几个村子就轻了。”兄嫂打趣道。
“兄嫂说的是,我这一路,多觉钱币携带不便。”
“你自己也仔细些,别路没走多远,钱都散没了,自己吃什么。”王渠氏说道。
“母亲放心,孩儿心中有数。”
“嗯,遇到什么事,还是要去官府里,你伯父都打过招呼了。”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我都应付得来,先前那一路,不也没什么事嘛。”
王莽这回一出门,又是贤名广播,直传回了长安城中。
“建始三年,冬,十二月戊申,初一,日食。”史官刚胆战心惊地写完这一笔,床板又咯咯噔噔震了起来,直吓得从床上摔了下来。
就寝在未央宫中的刘骜也是,整个大殿忽然抖了几下,装饰用的零碎呼呼啦啦响成一片,年纪小的宫女惊声尖叫,有两个竟夺门而出,有些见识的哆哆嗦嗦地掌灯、扶梅瓶……也是乱作一团。
“慌、慌什么呢!”刘骜翻身下床,守在一旁的侍女要服侍他穿衣,他只夺了一件大狐裘便一披出了门。
“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好像是……地震了……”侍卫跪地回答。
“不可能!”他吼了出来,冷汗涔出头皮,寒风一冲,窜得头疼。
“是……是……”侍卫低头不敢言语。
胡腾——大地又震了一下。
刘骜大惊回首,看了一眼如同在风雨中飘摇的大殿,险些从玉墀上跌下来。
“啊……!”刚夺门逃出来的两个宫女抱作一团,跪在一旁大喊大叫。
看到刘骜注意过来,赶紧趴在地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跑得比朕还快,你们自己说!该当何罪!”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看她们哭的花枝乱颤,毕竟都是女孩子,刘骜摆摆手:“唉算了算了,明天就把你们换掉!”
“不要啊!皇上!皇上饶了婢子这一回吧……”
“别吵了!声音这么大!”
“陛下,还是……下来在殿前旷地上等会吧……”侍卫小心说到。
“下来吧,下来吧。”刘骜大步流星地下了殿,腿还在抖。
“朕说你们下来啊!”站到旷地上的刘骜回头一看那两个宫女竟还趴在殿前,便冲她们喊道,又恶狠狠地加了句:“殿塌了先砸死你们啊!”说罢自觉失言,打了下一旁起居注的手,说:“这句不许记。”
“里面还有谁!让他们都出来!”他又朝上面两个宫女喊道,罢了回过头,瞪着眼狠狠盯了一下起居注,模样里多少带着点小孩子耍赖的顽皮。
里面的宫女出来时给他带了一个暖炉和一件氅衣。
西风瑟瑟,寒星高悬,毕竟是腊月,揣着暖炉还是冷:“靠近点,都靠近点,帮朕挡挡风……”他站在外面,看大地也没什么动静了,寻思着要不要回去——朕平日里……还好吧……老天不至于……抛弃朕吧……
“太后驾到!”
“皇后驾到!”
“哦呦!皇儿啊!皇儿你没事吧!哎呦,真是吓坏我了!”王政君匆匆赶来,一把抓住刘骜的手,左看看右看看,方抚着胸口,放下心来。
“没事,母后您没事吧?”
“我没事,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地震了呢!”
“这……”刘骜一时答不上来,可巧皇后许姱来了,便赶紧岔开了话题:“皇后你怎么也来了。”
“大地震动,妾担心陛下这里,故来看看。”
“没事没事,天这么冷,皇后快回去安寝吧,母后也是,您看您这手都冻凉了,这比地震更让朕伤心啊!”
“少耍嘴!这日食地震可是大事!”
“嗯嗯嗯,朕正要回殿写诏书呢!明日早朝朕就下诏,就……令举荐贤良方正能言极谏之士,陈白朕过,朕思改之,以谢天怒。”
“这还差不多,本宫陪着你写。”
“这怎么能呢,母后您回去休息啊,别累着了。”
“不行,本宫放心不下。”
刘骜推拖不得,只好一行人浩浩荡荡全进了殿,许姱亲研了墨,刘骜更衣出来,端坐亲书,王政君陪着他写完,嘱咐他睡下,一直到他早晨梳洗上朝,才回宫休息。
上朝下朝,用用早膳,又小憩了一觉,看太阳照常升起落下,宫中一班人马都按部就班地忙着,刘骜终于从惊魂一夜中缓了出来,除了召太医来看风寒头疼外,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审审折子,看看书,见见大臣,和张放一起唠嗑品茶,同嫔妃们调笑一番,去椒房慰问一下皇后,往东宫给太后、太皇太后请个安地过去了,也没再提换宫女的事。日食与地震于他的小生活而言,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待诣公车,接见极谏之士,刘骜翻阅着奏书,更时不时点头称是。
“杜钦,‘陛下畏天命……宋景公小国之诸侯耳,有不忍遗祸之诚,出入君之言三,荧惑为之退舍……抑女宠,’哦——嗯,‘防奢泰,去逸游……’这个不错。”
“谷永,陛下秉至圣之纯德……志在闺门,未恤政事……女不尊道,嫉妒专上——嗯!嗯!……嗯嗯嗯!”谷永的奏书更是让刘骜心明眼亮。虽然抱德炀和、尊贤考功说的与别人大差不差,但他着重提出了“女不遵道,嫉妒专上”。
嘿呀!此人所言条分缕析,引经据典,正好拿去治治皇后,她也不敢再管着朕,跟朕置气了!刘骜想着,长出一口气。这地震得妙,极妙啊!
“阿嚏!”刘骜打了个喷嚏。
伤了风,受了寒,也还是开心,嘿嘿。
至于其他有说王氏专权的,他便只是皱下眉,摇摇头,放一边了。他可以拿着奏折去治治皇后,总不能拿着奏折去治母后啊。
等皇后许姱接了奏折,刘骜立马就封了个班婕妤,椒房里更是少见他的影子了。
许姱气得牙痒痒,却是没法拿什么话去堵他了,心里恨道——自己起了春情,还使经史典籍里的话来正名,也不嫌污了圣人的嘴巴!
窗外一剪寒梅,镂冰作瓣。
出了长安的王莽,那一夜睡得还算安稳,只是夜梦混乱,待醒时又忘了,仿佛从未做梦一般,抬头望天时,那璀璨云汉之中,似是而非,有些兵戎相见的影子。
年节的时候,王莽投宿之地路过一个小方士,端详了王莽一番,忽然激动不已,手里攥着耄草,一定要给王莽卜一卦。
“哎呀!贵!极贵!”那小方士算完,手都是抖的。“阁下……极贵呀!不可言不可言。不不,你不要逼我说,会遭天谴的……”
王莽看着他又摆手、又捂嘴的样子,心中好笑,道:“在下既没有逼您算,也没有逼您说啊。”
小方士反倒自己按捺不住,左踱右踱,最后趴在王莽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了句:“人上人上人呐!”然后又一边捂嘴一边摆手,皱着眉紧闭双眼表示着——不不,不能再说了。
村里人看这小方士虽然举止不怎么稳重,但好像又有点能耐,不由得让他算算这个、卜卜那个,都还挺准,于是各人延至其家,把那小方士忙得不亦乐乎。
一夜王莽偶遇着他,向他请教起了星象天文,小方士奎昂参商、月食填星、星陨如雨等等等的夸夸其谈起来。
王莽少不得称赞不已,谦虚学习,最后夸得小方士不好意思了,挠挠头说:“其实我只学了些皮毛而已,师父总教导我们‘不明心相,不辨星象’,这话我到现在一点也没参透,师父还总叫我们好好修自己,别管那么多闲事,我不听话……”
不明心相,不辨星象?天象祥瑞或异变,皆是昭示天下得失,而天下得失,皆由人心善恶而生,故明君每逢灾异皆罪己、大赦天下,圣人常言修仁行义,以教民众……此话之意,大抵若此吧。
王莽在心中思忖,给了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群星闪烁,不曾一瞬,人们总是舍得花时间揣测天空,却少用这心思剖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