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杀了?我我我……”
啪!
一声脆响。
朱福贵愣住了,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对方白生生的小脸上骤然浮现的深红指印,颤声问道:“你为何不躲?”
朱媺娖娖被这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得偏了偏头,此番转过脸来,抚了抚有些疼痛的脸庞,抿了抿嘴,轻声道:“大人既然要打,我怎么敢躲?”
“可是……从小到大,我就没有打中过你。”
“那是女儿以前不懂事。”
朱福贵扶额,深深吸了口气,道:“那你以后要更懂事些。方才说的那些混账话儿,以后不许说了,就连想也别想。咱们朱家有什么门楣?你爹我当年就是一个挑货郎,十年前圣京大疫,我带着你娘和你来到沉卢,靠着几分运气,挣了些钱财而已。咱们祖上十八代也没出个读书人,更别提什么高官贵族,不用你要死要活的去争脸面。再说了,即便咱家是天王老子出身,你也要给我好好活下去。活着,不丢脸面!”
张子诚突然拍掌道:“朱兄此言……极是。”
若是换在别时,有张子诚这句赞,朱福贵或许会多喝一杯。但此刻他实在没有半分心情,继续对自家女儿说道:“记住,你们几个活下去才有朱家,你们死了,到时候谁来给我上香烧纸?去去去,赶紧回后院去。”
朱媺娖微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忽而抬起头来,展颜一笑。
笑容里透着光,仿佛比此时的春日还明媚三分。
她道:“父亲大人,目前局面还不止于此,何必谈什么生死。这些贼子进城来,无非是图些钱财而已,咱们家把钱给他们便是。”
“你懂什么。你别说了,快快回后宅去。”
朱媺娖不再劝,向前快走两步,来到了大门边。见到粗厚的实木门闩已然裂了大半,几乎全是靠人力撑住。
顶门的众人汗如雨下,外面传来的呵斥辱骂透过门缝,听得清清楚楚。
“……再不开门,老子要你们全家死光!”
“好大的房子,兄弟们加把劲,里面肯定有大把的银子!”
“快开了快开了,别泄劲!哎呀,别泄劲!冲进去大伙一起发财啊!
看样子外面的贼寇虽然人多,但受挫之后,也有些焦躁不安。
“外面的人听着,退下台阶,我们开门。”朱媺娖对着门缝喊了一句。
朱福贵和张子诚追了过来,前者一把抓住朱媺娖的手臂,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还不赶紧回去!”
朱媺娖抬头看着朱福贵,微微敛容,沉着声线,一字一句的说道:“父亲,请相信我。”
朱福贵怔住了。
他定定的看着朱媺娖。
养了她十几年,他竟是第一次见,自家这个大小姐露出这样的神情。
若不是眼眉如故,身形未变,他甘心简直bu面前这个目光坚定得宛如磐石的女孩儿,是自家那个不谙世事,娇蛮任性的女儿。
他看一时竟是不知作何反应。
一旁的张子诚有些急了,忍不住劝道:“朱兄,还不把令千金给拉回去。”
朱福贵脑中乱哄哄的,没有理会,向对朱媺娖问道:“你……你准备做什么?”
朱媺娖道:“父亲不想我死,我自然也不想父亲死。我想要试试,能不能救得咱们朱家阖府上下的性命。”
朱福贵道:“你准备怎么做?”
朱媺娖道:“和他们谈谈。”
朱福贵道:“谈什么?”
朱媺娖道:“曾有人对我说过,贼也是人。是人就有欲望,有欲望便可以谈谈。父亲,让我去试试。”
朱福贵呼了口气,道:“那我去。”
朱媺娖道:“不可。”
朱福贵微怒道:“难道你这小儿还比我更会谈生意?”
朱媺娖道:“父亲你谈的是生意,我要去谈的是人命。这是不同的。”
朱福贵长出一口气:“那我陪你去。”
朱媺娖道:“也不可。”
朱福贵怒道:“难道你要我在门内看着你去死?”
朱媺娖笑道:“谁让父亲你长得如此之胖?一点儿不像能够杀人的人。让平四叔陪我去吧。父亲你去让人将家中存银搬一些出来,做些准备。”
朱福贵的双手笼在袖间,指尖微微颤抖,他神色变幻不定,内心异常的挣扎。
但最终,他还是伸出手,握住对方朱媺娖幼软的肩膀,深深的看着她,开口道:“娖儿,你要记住,无论如何,你一定不能死在我前面。”
朱媺娖又轻轻笑了起来,眼前似乎有一张白净威严的脸,与这个黑胖的中年男人重合了。同时又有无数画面闪过。
宫殿,太监,女史,黄袍的皇帝。
烛火,公主,利剑,离体的左臂。
她点了点头,很认真的道:“父亲,我答应你。我一定让你一定死在我之前。”
朱福贵不由大笑起来,说道:“好,那你去吧。平四!一定要保护好大小姐。”
张子诚这时再顾不得失礼了,一把抓住朱富贵的手臂,急声道:“朱兄朱兄,你是不是疯了?令爱才多大,你居然信她?”
朱福贵道:“她是我女儿,我不信她,信谁呢?张公,你且放宽心。来者是客,我也一定会死在你前面。”
平四对着门外大声呼喊了几声,之后凑眼从门缝中看去,见门口簇拥着的贼寇已经退下了台阶,才扭头看向朱媺娖。
朱媺娖收敛住一切表情,看上去就像一块冷冷的冰。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
平四也不由得被她的样子惊了一下,只觉那个刁蛮任性的朱家大小姐仿佛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把侧门的门闩取下,朱媺娖上前一步,将紧闭的门扉开来,拉住平四,一人当先,提起裙摆,跨过那一道高高的门槛。
一步踏出,便站在了府邸外的台阶上,面向堵在朱家门口的群寇。
此时有微风吹起,拂起她散落于肩的黑发。
风微凉,朱媺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闻到其中鲜血和金属的味道。
久违了啊。
沉默少许,她突然露齿一笑。
罢了,胭脂水粉绣花针,又哪有金戈铁马杀人剑更适合她?
毕竟,她可是于绝境之中征战整整十四载,终尽驱清兵鞑虏,一扫宇内腥膻,再续国祚,被封为大明朝有史以来第一位护国公主的,朱媺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