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暗,夜幕降临。
进城的山贼终于退去,带着满载的财货和人口,在苍茫的暮色里留下了一座残破的城池。
可黑漆漆的沉卢县城中,混乱的余波还在继续。
一些地痞流氓正抓着这难得的良机趁火打劫。此刻整座县城里衙役兵丁,都几乎死在了苍山贼的手里,他们已经无所顾忌。
城北角的一处火光冲天,也不知是什么被点着了,烧得极旺,赤橙色的巨大火舌卷曲着,就像一只腾空而起的金黄凤凰,照亮了沉卢县的半壁天空。
直至深夜,沉卢县中的混乱才渐渐安静下去,但是深暗的各处不时传来一声凄厉的啼哭。
从南城到北城,一夜未息。
这一回,几乎每家每户在这次的贼灾中受创匪浅。以至于城南张家,城西的沈家,乃至这沉卢县的诸多乡绅士族也没有像往回那般出来主持大局。他们也在黑暗中安静的舔舐着伤口,计算着财物与人口的损失。
直到第二天天色方明,各大家里的主事才急匆匆的聚在了一起,谈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才各自派出人手,和县衙中尚存的一些官吏一起,开始清扫和维持城中的秩序。
上午辰时,并州府广南道的平戎营是第一支到来的兵马,在城外安营扎寨之后,一名甲胄整齐的将领带着几个亲兵骑马出营,神色严肃的直奔县衙而去。
接着是常年驻扎卫山县的虎威营,接着是留守府里的镇南军……到了第四天,沉卢县外已是军营密布,兵马遍野。
午后低厚的黑灰浊云覆盖四野,看不到一丝青空。阴冷的风呼啸而来,越过原野和山岗,在县城斑驳的城垣边卷起如烟的尘灰。
一个白脸少年正趴在城门处对着外面指指点点,嘴巴一张一合,念念有词,一不留神,便在这风中猛地吃进了一口砂子。他赶紧“呸”了一口,只觉满口泥腥,不由暗道一声晦气。
风沙渐大,少年左右逡巡一圈,把头上戴着的斗笠往下按了按,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接着他低头快步走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
穿街过巷,少年步履匆匆,他走了一路,也听了一路的哀哭。
他步伐愈发急促,露在外面的下巴绷得很紧,牙齿把下唇咬得死死的,原本嫣红的唇透着几分苍白。
少年最终在一户小小宅院的门前停下脚步,手指在门上轻敲两下,又重叩三下。
“吱”的一声。
破旧的木门间开了一条缝,少年闪身而入,门后有几名佩刀的黑衣人对着他恭敬行礼。
他脱下笠帽,递给对方,问道:“老师在哪?”
一名黑衣人恭敬回道:“在后院。”
少年闻言直奔后院而去。
这家民宅的主人已在几天前没在了贼灾中,衙门这几日还没来得及查封清户,于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这么些人。
后院很小,却种着一颗枣树。
两人来高,一看便知方种下不久。现在疏枝上已经冒出了点点绿芽,在风中招摇着新春的气息。
小院内外都被清洗过一番,此刻透着一股清新的水味。但厢房门口还有院内的地面,依旧有一些浅浅淡淡的的暗红痕迹。
一个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老人正负着手,看着地上那些顽固的血斑怔怔出神。
少年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语气愤恨:“这群贼子,就连妇孺小儿也不放过,简直是丧心病狂。”
老人扭头,问道:“看得如何?城外来了多少人了?”
“平戎,虎威,镇南,荡寇,振威,共五营,只步军便有五千余。除了北面驻守,半个并州府的兵马全过来了。”
少年脸上露出一丝讥诮,不屑道:“李振宁看来是狗急跳墙了。”
老人露出一丝淡淡的倦意,道:“此番沉卢县之事已经将天捅了个窟窿,若不趁着消息没传到圣京,以那些山贼的首级将功补过。圣后大怒之下,别说他这刺史之位难保,能求个全身而退都是邀天之幸。为何要大惊小怪?”
李振宁,大燕十三州之中的并州刺史。上马统军,下马治民,统管并州府百万子民,在这并州一地就是云端最上层的人物。
但在老人和少年的嘴里,封疆大吏李刺史似乎像是隔壁家的张三李四。
少年脸上怒意横生,道:“这苍山匪患不是一年两年,他任这并州刺史已有经年,若不是尸位素餐,对此置之不理,又岂能有今日之祸。哪怕现在将那些山贼杀个一干二净,但城里这些枉死的百姓怎么办?妄想以此脱罪?圣后定然不会饶他。”
老人微笑道:“你这番话,可一点儿没有你家门之风。”
少年脸色浮出几分尴尬,正待开口辩解,但老人已转过头去,口中话儿在风中轻轻飘起,落在少年耳中,却仿若千斤之重。
老人道:“苍山匪患之所以屡剿不止,不在于官,而在于民。民若能丰衣足食,又怎会上山为匪?近年来战事连连,天灾不止,做贼的人,自然也就越来越多了。”
老人望着地上的瘢痕,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淡说道:“但这剿匪治乱,终归并非我们巡天司的职责。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少年咬牙道:“数百余山贼,潜行百里,沿途的亭哨居然没有得到半点消息,任由他们长驱直入,继而这群山贼在光天化日之下聚众攻城,须臾间一鼓而下……要说这里面没有猫腻,那是绝无可能。我们此番便是要查清这事的来龙去脉,把那些丧心病狂的贼子给找出来。”
老人颔首道:“你既然知道,那今天又何必去看?”
少年不服道:“可那李振宁此番一无内应,二无谋略,哪怕最后得有寸功,又不知有多少我大燕将士将葬身于这苍山深处,难道咱们就不管了么?”
“不管。”
“老师!”
“你父亲统领大军镇守北域不知经年,历来治军有方,圣后亲封虎翼将军,以韩之强尤不能南进一步,所倚靠的是什么?”
少年无奈说道:“上令下行,各司其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