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城的公墓在城北郊区,建在不知名山的半山腰上。
从城里过去,除了自驾之外,就只能坐101路汽车上去。
济城的小孩子骂的最恶毒的一些话,都是围绕着“101路汽车”来的。
江洋站在站牌前,捧着向日葵花束和一群神色肃穆的陌生人一起等车。
现在已经临近中午,骄阳晒下来,每个人都眯缝着眼睛。
透过绚丽的阳光,江洋远远望见了那座埋葬了上千个灵魂的山坡。空气被太阳蒸腾着,远处的景色恍惚了。
刹那间,记忆涌上心头。
江洋踏上101路汽车,头靠在玻璃上,仿佛看到了15岁的自己正跪在父母的遗照前,面无表情的往火盆里送着纸钱。
前几天,他父母出了车祸,抛下他离开了人世。
江洋父母都是学校老师,这在他们那个贫穷的老家算是顶尖人才了。
由此,七大姑八大姨自顾自的认为,江洋的父母一定留下了不少钱。
国家法律规定,未成年人的父母已经死亡或者没有监护能力,首先由祖父母或者外祖父母进行监护。
江洋的爷爷奶奶已经老了,老到只能唯唯诺诺的听着江洋的二婶在那里发表胜利宣言:“江洋这么小,他爷爷奶奶也老的不行了,只能跟着我们了。”
其他的表叔表婶虽然很想发表一下意见,把江洋争取过来,可在初中学历的二婶面前,根本没有话语权。
江洋只是机械着重复烧纸钱的动作,他根本没有听到、或者说不在乎其他人在说什么。
“洋洋啊,你们家有几套房子啊。”二婶见众人不说话,忙不迭凑过来打听江洋家的资产。
江洋不理她。
“行了,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我来照顾洋洋。”二婶也不恼怒,站起来得意的看着想要分一杯羹的其他亲属。
二叔缩在角落里,一向懦弱无能的他更没有话语权了。
众亲属无奈的左右看看,正要走人,却听到大门口传来“砰”的一声。
像是有人一脚踹开了大门。
二婶惊怒的看过去,迎面走进来的,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络腮胡汉子。
“你、”二婶张大了嘴巴,“你怎么回来了?”
众亲戚也是一脸茫然,怎么那个从来都和江洋爸爸不对付、小时候经常打架的牛二跑过来了。
“俺这里有老江那个混蛋东西的遗书,他把江洋委托给俺了。”牛二抖落开一张纸,平静的看着周围的人。
众亲戚兴奋起来,看戏就完事了。
瞬间,灵堂里又吵吵起来。
跪在那里的瘦弱少年,此刻看上去是那么的孤独。
最终,江洋还是跟了牛二。
“撕拉!”
从老家把父母生前衣服带出来的江洋,面无表情的看着牛二在大巴车站把所谓的“遗书”撕掉了。
“哈哈,这是假的,你爹怎么可能把你托付给俺。”牛二得意的笑了,露出了一嘴的黄牙。
江洋继续看着他不说话。
“俺知道你那些亲戚想干嘛,不就是贪图你家的东西吗。”牛二抱着双臂,有些义愤填膺道:“真不是个东西,虽然俺和你老爹不对付,可也不会闹到人家灵堂上,你说是吧。”
江洋抱着旅行包,红着眼眶看向一旁。
“俺这是从工地上跑出来的,得赶紧回去。你也不要想太多,回去好好学习,那些亲戚一个都不要理,知道吗?”
见江洋不回答,牛二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已经脏到看不出来用什么颜色的布料缝制成的钱袋子,翻出来几张百元大钞:“喏,回去给你自己买点吃的,你看你瘦的。”
说着,牛二把钱塞进了不肯动弹的江洋的书包里。
“俺虽然和你爹不对付,不过俺也知道,他是个好人,你以后也肯定会是个好人的。”牛二摸摸江洋的脑袋,沉默的少年躲开了。
“哼,和那书呆子一样招人烦。”牛二对着江洋翻了个白眼。
通往济城的大巴车亮起了车灯,牛二急忙推了江洋一把:“行了,赶紧回去吧。”
江洋被他推的踉跄两步,愣了片刻,下决心一样的回过头来:“牛、牛叔。”
“诶!”牛二黑黑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小时候俺可喜欢你妈了!!”牛二嚷嚷道,周围人无不为之侧目,“可惜,她看不上俺,跟了你爸那个书呆子。”
“就、就这样?”江洋咧着嘴。
牛二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嗯,俺只是觉得,总不能放着你不管吧。”
车缓缓开出车站,牛二站在外面朝着江洋挥挥手:“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也不要怕,微笑着面对它!!”
可惜,回到学校的江洋并没有像牛二期待的那样,变成一个好孩子。
环境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破碎的家庭更是将少年推下悬崖的一大“助力”。
孤独的江洋回到家里,迎接他的就只有令人发疯的沉默。
久而久之,他成了各种意义上的“不良少年”。
他留着刘贺伟口中的“葬爱家族”发型,不好好学习,每天总想着和别人打一架,有时候甚至主动招惹胆小的同学们。
亲情的缺失加上老师的冷漠,江洋在同学们眼中,已经成了“不久之后肯定会走上犯罪道路”的危险分子。
直到有一件事改变了他。
牛二死了。
“下不下?!”
突然,头顶传来司机的声音。江洋从记忆中走出来,矮瘦的司机拿着拖把,正不耐烦的看着他。
车里就他一个人了。
“不好意思,睡着了。”江洋捧着向日葵花束赶紧跳下来,同车的人已经走远了。
101路只开到山脚下,要上去公墓还需要自己走两步。两旁的树木遮盖了大部分阳光,走在树荫下煞是凉爽。
这里距离济城城区已经很远了,孤独的魂灵们缺少家人的陪伴。这里就只有一些白的、紫的、红的野花,还有面无表情的中年工作人员们。
耳边响起了蝉鸣声,一如小时候听到的那样。
每年我们看到的都是同一轮太阳,每年我们也都在吃着同样的西瓜、听着同样的蝉鸣、喝着同样的绿豆汁。
只是有多少人能够从现在的这牙西瓜里,尝到小时候期待的甜美呢。
牛二葬在公墓的最角落,周围都是些疏于打理的可怜人,墓碑上缠满了青苔和藤蔓,就像路边破旧的石头一样。
这便是人。
生,除了自己什么也带不来;死,除了自己什么也带不走。
“嗯?”
江洋有些奇怪的看着牛二的墓碑,比起其他人的明显要干净许多。
没有青苔、藤蔓,甚至还有一束白色的小花躺在那里。
除了他,还有谁来看牛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