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旁，木亭外，朦胧的夜色快将每一片稻田都要填满。
吃完嫩藕的中年男子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显然意犹未尽。
只可惜挑藕的老农们已然行远，这时应该已看到了报恩寺的山门。
万事莫贵於顺其善，其美，其自然，有些东西，不必过分强求。
世间绝然没有人比这名中年男子更懂得这样的道理。
所以虽然没有吃得过瘾，但他依旧神情满足地将有些湿黏的手掌在衣服上随意擦了擦，然后握住腰际那柄黑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细剑，准备起身离开木亭。
但是就在下一刻，他起身的动作却是倏然停顿，就像是听到门外有人要来造访的样子。
只有虫声没有人声的秋夜里，有四条格外清晰的瘦长身影远远而来。
中年男子刚刚重新坐下，这四条身影已转眼来到了木亭外。
木亭四门，刚好四人，顿时将中年男子围困于亭中。
这四人看上去……来者不善。
但若那些挑藕的老农们此时瞧见了，绝不会这么认为。
这清一色的灰青禅衣，以及剃去万千烦恼丝的净洁头颅，便足以说明眼前这四人都是报恩寺的慈悲禅师。
虽然寻常人没那闲工夫参禅悟道，但总该知道禅师们往往代表着正义善良的一方。
这一次也丝毫没有意外。
“阁下杀了我寺杯渡禅师，难道都不留下姓名么？”
一名看上去最为年轻的俊脸禅师双手合十道。
虽是质问的话语，却没有蕴藏半点怒意，声音听起来格外空幽深远，仿佛报恩寺的晨钟暮鼓声，都是这名年轻禅师以假乱真生喊出来的。
中年男子惊奇地看了他一眼，甚为不解道：“据我所知，杯渡应该是报恩寺修为最高的禅师，既然他都死在我的手上，你们又怎敢前来留人的？倘若你们这四人今日再死了，我看报恩寺往后也就不用再开张了。”
年轻禅师闻言脸上神情没有半分变化，似是倔强实则不惜性命重复问道：“请阁下留下姓名。”
“是姓名还是性命？”
中年男子不以为意地淡然一笑，环顾了木亭外这四名站若石像稳如磐石的禅师过后，又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杯渡本就灵脉尽枯，寿元将近，即便我不出手，他也很难活到明日破晓……”
略作停顿，他半是解释，半是好言相劝道：“修行三学，礼家不讲道理，玄门讲道理不是道理，就数你们禅宗最讲道理。我都等到杯渡小儿临近坐化方才出手，应该算得上很讲道理了吧？”
“阁下全部错了！礼家是不讲别人的道理；玄门是以为道理之上更有道理；至于我们禅宗，虽最讲道理，但讲得可都是正经道理。”
“杯渡禅师虽然寿元所剩无几，但毕竟还有几个时辰的大好岁月。阁下的所为，至少已经让报恩寺的诸位师兄弟，都没来得及恭听杯渡禅师的临终教诲。”
年轻禅师肃容正声，“所以阁下方才所言都是歪曲言辞，绝非正经道理。”
中年男子听了哑口无言，朝着这名年轻禅师露出不久前吃藕时的赞叹神色，“我看你日后的修为造化，定是要超过杯渡那小儿的，可惜了……”
就在可惜了这三个字脱口而出之际，中年男子的声音骤然变得无比威严撼人心魄。
只见中年男子浑身黑光大放，似有无数道黑烟翻滚涌动。
不知为何，木亭内原本零星散布的天地灵气，竟是都在慌不择路的拼命逃散。
整个木亭，彷如堕入无间黑狱。
中年男子彻底隐没其中。
“黑色的灵元？”
看到这些不似人间之物的黑光，年轻禅师忍不住惊呼一声！
一张平和如镜的俊朗面容，霎时如被猛掷于地尽碎了一般。
其余三名禅师也是同时面露震惊困惑之色！
然而他们毕竟不是普通的修行者，虽然未及看破这些黑色灵元的来历，但数十年修禅而得的守定之意，却令他们心神没有半分颤动，旋即齐声发出一声嗡嗡低喝！
刹那间，只听到无穷禅音似从云霄天降，缭绕于木亭上方，不断回响震颤！
木亭外的如水夜色，应声掀起层层涟漪。
与此同时，四名禅师的合十双手骤然分为两半，有万千道刺目金光自十指双掌间潺潺淙淙喷涌而出！
夜色尽散，似有洪钟般的慈悲声音无言响起。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官道旁恍若无间黑狱的小小木亭外，四名最讲正经道理的修行禅师，耳闻无穷禅音，身裹万丈金光，各自寻门破入！
毗邻秦河的稻田中间，偶有躲在泥土缝隙内的秋虫发出静谧的声响。
这样的秋夜，既没有雨，就连风也像小娘子一般温柔怡人，并不使人感到有多愁。
因此即便被两名粗衣修行者截断了归家的路，周伤依旧能够面露微笑。
他看上去完全就是很普通的少年，瘦瘦细细的身材，洗得干干净净的脸庞，以及梳得端端正正的发髻，虽然沾了点不好闻的鱼腥味，也总不至于让人看了直皱眉头。
像他这样的少年，怎么看也不会让人感到害怕。
此刻他对面的两名粗衣修行者，眼神冷酷而轻蔑地盯着他，也完全是将他当成手到擒来的软弱羊羔对待的。
就在此时，一股股纯黑如墨的灵元自周伤衣衫肌肤下赫然涌出。
眼见这一幕，两名粗衣修行者不约而同地神情一僵！
这种仿佛有着磅礴生命力的黑色灵元，既像是大雨后疯狂生长的黑色藤蔓，又像是一条条蛰眠经年的出洞黑蛇，以惊人的速度，瞬间缠满了他的臂膀腰际。
这种没有半点杂质的黑，深沉，深邃，入眼观来便忍不住深陷不拔，就像是墨黑炭黑贪心黑世间所有黑的聚集。
这种黑色灵元，让人一念之间有种想要无条件屈服的冲动，几乎忘记自己还有反抗的力量和情绪。
“世间竟有……黑色的灵元？”
其中那名浓眉修行者眼皮旋即猛跳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修行分七品，第一品阶琉璃净体又分为九境，而最低的一境地，也同样是修行的起点明目境，便是明净双目以窥天地灵气。
所以身为修行者，他的眼睛自然要比常人看到的更多。
就在少年身上出现黑色灵元的同时，四周夜色里的那些星星点点的天地元气，顿时仿若遇见天敌一般，全部畏惧逃离。
这才是真正让人感到可怕的画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