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缘分二字,实是妙不可言。娴雅端庄的慕容后,偏生在第一次见到四姑娘时,便是一见投缘得紧。相府上上下下的一众人,嘴上不说,心里是镜子一般的通透明亮,慕容后是真正的中意这个四姑娘,真正的将这四姑娘当自己的嫂子来看。
相府通向思园的抄手长廊两侧,腊梅开得极盛,映着枝梢皑皑积雪,红的红得鲜艳,白的白的纯净,黄的黄得嚣张。
方方送走出宫来探望自家兄长的慕容后,四姑娘手托督促厨房熬了一整日的雪莲汤食盘往思园方向走去。
方得走近思园,尚一抬头,便是吃惊不小。
大冷的寒冬,那穿一身凉薄白衫,发丝随意披散,站在积雪堆砌了一树又一树的海棠林中央,脊背挺直,侧影温雅如玉的男子,除了那大病未愈的慕容相,还会是谁?
看着那个侧影,有那个瞬间,四姑娘想:这样看似温雅随和的男子,实则,真是谜吧。
四姑娘这样想着,唇角微微抿了抿,眸子垂了垂,再抬眸扬睫,还是那个人前人后柔和娴雅的女子。
拾步入了园子,进了室,取了披风出来,轻轻的,将披风披在那人的肩背上,亦是轻轻柔柔的嗓音,道:“义兄,天凉,入室吧。”
四姑娘为慕容相拢披风的手尚未收回,却是被一只手,给握住。
四姑娘惊了惊,抬眸看去,那个大病中神色依然温润如常的男子已然背转过身来,墨黑一般的眸子,看向四姑娘,眸中划过几许笑意,默了默,道:“四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四姑娘闻言,笑着摇头:“义兄此言,岂非是见外?做妹子的照顾兄长,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不是?”
慕容相闻言,笑了笑,收回手,复又仰首看向满树积雪。
四姑娘站在那里,只默声不响的,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沉默男子于稀薄光晕里投在未消融积雪中的影子。神色,有些许怔忡。
“四儿。”
四姑娘抬眸看向男子侧颜,半响,轻轻应了声。其实,真是很久很久,不曾有人,如眼前这人,轻怜柔和的唤自己“四儿——”一声了。
慕容相道:“真是快,一转眼,又是一年了。”
四姑娘微笑,道:“可不是,明日个就是小年了。”
“今儿个,可是见到太子了?”
四姑娘愣了愣,内心里,只是觉得,今日的慕容相是与往日不太一样的。往日的慕容相,一言一行,总也是三思又缜密,纵然温和,却不是那种随意亲近的男子。这世上的男子往往就是这般了,温雅如竹的君子,却未必是清澈通透让人一见便是能够看到底的单纯男子。总有那些看似温雅润泽的男子,看着,便是一幅画,忍不住的,就让人想要去亲近去靠近,待得亲近了靠近了,才知,温雅润泽不假,只是,他温雅笑着看着你时,他心里看到的,未必是你这样的人。
今日的慕容相,却是,随意的,与她闲话家常。且,话题是那般的跳跃。
四姑娘面色是如常的轻柔和顺,点头,轻声道:“送皇后娘娘回宫时,有幸见得太子一面。”想了想,笑,“真是个粉妆玉琢的俊娃娃。”
慕容相道:“可不是,真正是个粉妆玉琢的好人儿。”
四姑娘不知自己是不是看花眼,只觉有那个瞬间,慕容相墨黑一般的深瞳里,闪过一抹极轻极微的惘然。四姑娘复又垂眸,默了默,道:“圣上与皇后,原也是一对璧人,所出太子,自是人中之龙。”
慕容相侧眸,看了四姑娘一眼,伸手,为四姑娘拂去鬓角雪花,笑道:“四儿,你是哪里人?”
四姑娘显然是一惊,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旋即,眉目含轻笑,道:“义兄怎是忘了,四儿原是江南人氏。”
慕容相好似方才想起,恍然笑了笑,道:“江南的女子,纵有姹紫嫣红千百种,眉眼间,总也是有着迥异于这北地女子的水墨风情。”又看了眼四姑娘低垂的眉目,微笑,“四儿,义兄可曾跟你说过这样的话?”
四姑娘摇头:“这是四儿头次从义兄口中听得这样的话——”顿了顿,笑,“其实,四儿还是有些惊讶的。毕竟,这是头一次,听得义兄也会细细说着世间女子的容颜如何。四儿以为,这样的话,实不是义兄会说的。”
慕容相倒也不辩驳什么,只淡淡的笑了笑,看了看又开始飘雪的天际,再笑时,带了点自嘲的况味,道:“何谓该说不该说,何谓该做不该做——”默了默,只道,“这人生,也不过是,难得一场糊涂。”又低低笑了笑,“糊涂了,倒也好。”
“义兄?”四姑娘迟疑的喊了一声,满腹疑虑。
慕容相摇了摇头,转身,朝台阶走去。
在廊檐下,驻足,不曾回头,只道:“四儿,你是个好女子。”
四姑娘立在原地,愣了愣。未几,又听得慕容相道:“只是——”长久的沉默,沉默过后,是悠长的叹息,“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一日,四姑娘站在思园海棠林里,满地的积雪,满树的积雪,雪飞肩头,迷离了视线。直觉里,四姑娘警觉到,那人,也许,是知道一些什么的。知道了,却是,不戒备,甚而是,纵容着。
窗纸上,投映了如豆灯火下男子欣长沉默的身影。四姑娘就这般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看着,许久,低低的,从内心深处,溢出一声简短无力的叹息。
其实,这个男子,她一直,是看不懂的。因为,从不曾有过机会亲近过,是故,何来的,看得懂?
尤记,初相遇,是今年的三月初三。
早春三月,乍暖还寒。那一夜,月亮是镰刀月,月光昏暗,清冷无边。
京郊破庙,她满身狼狈,躲避贼人,惊惶中,撞开破庙的门,然后,她便是看到了他。
她看向他,她满面的惊惶未定,满身的狼狈不堪。
他看向她,他满面的清风温雅,满身的气定神闲。
只是一眼,真的,只是一眼。
然后,他救了她。
他只问她:“姑娘如何称呼?”
她看他,怯怯的道谢,怯怯的说:“四儿。”
然后,他什么都不曾再问,便是带她回他的相府。
他说:“四儿,自今尔后,相府便是你的家,随你入住,不管多久。”
那时,她问他:“你,不问我别的什么?”比如,她的身世,她的以后。
他看她,点漆黑眸浮起的是温润笑意,他笑,反问:“那些,重要吗?”
她便是不再说什么。其实,不重要吗?
其实,这世上,所有的相遇,都不是偶然。真的不是。
至少,她与他的那场相遇,真的不是偶然。
只是,他当那是偶然。时间久了,她竟然也便是当了真,那真的是一场偶然的相遇。
其实,如果,真的是一场偶然,那该,多好。
腊月二十三,帝都难得的晴日,日头映着街道上未消融的积雪,光线明澈,衬着盛世繁华。
皇城根下,沿着城墙,地摊一溜儿摆开,胭脂水粉、锅碗瓢盆、干果炒货、蔬菜鱼肉、年画年贴,林林总总的,可谓是琳琅满目。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喧嚣。不远处,一群孩童在拐角处打着百玩不厌的雪仗,欢跃轻快的童谣声由远及近传来。
“二十三,祭罢灶,小孩拍手哈哈笑。再过五六天,大年就来到。辟邪盒,耍核桃,滴滴点点两声炮。五子登科乒乓响,起火升得比天高。”
人群中,大冷的天,不过是着一袭月白色秋袍,目不斜视,径自前走的年轻男子,微微顿足。一任光线扫过低垂的细长睫毛,恰如蝶羽振翅。背影挺拔如玉,侧颜俊逸坚毅,只是这般低眉垂首、不言不语站在人群里,已然是卓而不凡,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回看。不远处的胭脂水粉摊子边,三三五五的年轻女子巾绢半掩面容,目光透过巾绢隙缝久久流连于那月白色秋袍上,依稀的,能听得女子的窃窃细语声。
“这是谁家的公子哥儿啊,真是比戏文里唱潘安的小生还要俏呢。”
“看那气质,定是出生不凡。”
“是啊,竟是比那慕容相爷还要——”说话者有幸见得在京城闺阁女子心中堪比仙人一般的慕容相数面,亦是感慨不浅,却是倏然的默了话音,一众女子不明所以的顺着那说话者的视线看去。
只见那人群里,与那年轻公子背向处,缓缓走着一个人,披一件锗青色大氅,眉目清雅,唇边浅擒一抹笑,只是瞧着,便是觉得这冬日里,迎面的是温煦,暖了人心。
好半响,方有人找回自己的舌头,低声讶道:“这……这莫不是,那慕容相……”
“是的,千真万确,真是慕容相。”那有幸见过慕容相的女子目送锗青色身影远去,点头应是。是啊,这京城里,除了那慕容相,谁还能真正的合得起“所谓谦谦君子,温雅如玉”这一句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