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侧眸,看一眼那神色无比认真严肃之人,倏然,笑了,扬眉,问:“你姓凌?”
“凌霄,来自巫山。”那人迎向一线之光,付手而立,笑了笑,“也是你那死去师父的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我点头,对他的身份,毫不怀疑。因为,数年前,那来宫里密授我武功的老人,曾说过,普天之下,能与我武功套数同出一门者,除了他,便只剩下一人,姓凌。
“你来此作甚?”我看向他一身深蓝色长袍,轻不可见的蹙眉。
“来完成家父遗愿。”他踢了踢脚边一粒石子,道,“家父遗愿是,助他唯一的弟子,实现心中宏愿。”
“心中宏愿,朕么?”我扯了扯唇角,冷笑,“朕能有什么宏愿?这天下,朕早已得。无须任何人相助。”
凌霄默声不语,只走过来,低头,俯视昏睡的她,缓声问我:“家父除了一身冠绝武林之武功,还有什么,是卓而不绝的?”
无需我回答,凌霄径自道:“是卜卦。家父算得圣上有一劫,劫因劫果,皆是源于一人。圣上是龙,自有凤相配,只可惜,圣上心系之人,是凰,非凤。朝堂之上,龙凰不相容,唯远朝堂,居四海,方琴瑟合鸣。”
“果真是,师父所卦?”
凌霄点头,迎视我的目光,道:“所以,我来,助你,实现心中所想。”
站起身来,伸手,重重的,拍在凌霄肩头,启唇,真心实意:“师兄,多谢。”
“啧,这一声师兄,倒也是听来不易。”凌霄侧头看了看她,又神秘一笑,道,“不过,往后的日子,纵然远朝堂之远,你也未必安心。”
我问:“何解?”
“出了朝堂,少了政敌,多了情敌,何以安心?”凌霄笑得肆无忌惮。
我不以为然,因为,明白,她的心里,我终究是重要的存在。因为,那般惜命爱命的她,会为了我,选择死亡。
从凌霄口中,得知了很多的事。原来,是她请凌霄假扮夜朝歌,连夜奔赴漠北荒漠,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暗中监视云楼少主云裔,并查探出夜氏十大护法之首阎寒。
凌霄笑了笑,道:“一开始,我并不理解她为何会有这一请,后来,到了漠北,待得一切查探得七不离八时,我是真正的佩服这个夜氏女儿了。看上去,她不过是个手无寸铁弱质女子,夜氏山庄的一切无须她打理自有人打理好,她好似是什么都不过问,什么都不管,实则却是,看得通透。”
“她后来回京,其实,说到底,不是为了什么复仇,说到底,只是借了复仇的名义,忍不住想要回去看看你这个被她一手养大的皇帝侄儿罢了。”
我看向凌霄,波澜不惊,内心里,却是起了轩然大波。多想问她,姑姑,是这样的么?真是如凌霄所言,你回京,只是为了看我么?
凌霄笑:“我闯入山庄的那一晚,她后来迷糊睡着,睡梦中,念念不忘的人,是烨儿——”
凌霄又道:“夜氏那么多条人命,其实,是阎寒与云楼少主所为,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
我点头:“朕知道,嫁祸于朕,将朕推向她的对立面,让朕与她,再无回圜余地。”幸好,不曾走到那一步。
“云裔这般做,自然有私心,因为,你的姑姑是云裔三跪九叩八抬大轿迎娶的夫人,夜婉宁这个名早已入了云氏宗谱。也因为,云楼与乾昭,从来水火不容。”凌霄道,“倒是那个阎寒,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了让自己的主子坚定的与乾昭为敌,竟然下得这个手,那些的人,可都是夜氏的人呐。这需要,多大的,对圣上的恨,才下得去这个手。”
凌霄问我:“圣上,你究竟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才让阎寒这么恨你?”
我摇头:“朕不知。”也许,阎寒恨的,不是朕,而是整个乾昭朝吧。
“师兄,夜氏八十八条人命是阎寒所为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尽管,她一直心有怀疑,但是,只要不被证实,怀疑便永远是怀疑。一旦证实,她的内心里,会有多痛,会有多失望。我不敢想象。
“那圣上预备如何收拾这残局?”凌霄道,“阎寒毕竟是夜氏十大护法之首,于夜氏,有足够的影响力。圣上若是不及时应对,只怕反成被动。”
我问凌霄:“你是如何,识得是朕?”
凌霄愣了愣,旋即道:“我是跟踪这群黑衣人来,他们是云楼杀手,我听得他们喊什么狗皇帝,又听你喊姑姑,猜想你必是家父的弟子了。”
我点头:“知道朕易容而出之人,只有两人。一个是慕容凝,另外一个便是轩辕问天。”
“圣上的意思是……”
“是轩辕问天。”我道,“泄漏朕行踪给云楼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轩辕问天。”
“圣上你怎会犯下这么明显的大忌……”凌霄话说一般,倏然住口,反问我,“圣上是故意的?目的是查出朝堂之中,谁人是鬼?”
我点头:“夜氏八十八条人命,要想嫁祸于朕,绝非易事,朝堂之上若无接应之人,谈何容易。”
“既然水落石出,那还等什么,赶紧回宫吧。”
我摆了摆手,道:“方才那群黑衣人,既是云楼少主派来暗杀朕,按理,他们断然不敢伤害朕身边之人。”按云楼少主对她的重视,云楼少主绝无道理不关照到位,但是,那一箭,若非我及时拉过她,她早已命丧箭下。
“师兄,有人,想要她死。”
凌霄问我:“圣上想怎么做?”
我道:“朕想陪她回江南一趟,了了她心头之事。有的事,还请师兄帮忙。”
那一日,三月十三。
我与凌霄约好,四月初四,京城见。
据凌霄探回来的消息说,四月初五,云楼与阎寒预备起事。
这些的事,我不打算让她知道。很多的事,知道了,便是心伤。与其让她心伤,我宁可她如傻瓜一般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我的身边,如此即可。
青州偏僻小镇,处江之北,倒也是不失南国风情。正是三月的街市,烟雨朦胧处,风吹杨柳轻,行人意意迟。
青石深巷,马蹄溅起,落花生香。
居于临水客栈,紫藤花开遍廊阁,廊下泊一叶扁舟,偶有丝竹管弦顺水飘来,清静中自有一番雅趣,正是养伤好去处,是故,自将她从崖下救回,策马扬鞭半日后,觅得此处,便是住了下来。
她伤在后脑,被尖锐山石所击,留得鹅卵石大的伤,因着失血过多的缘故,脸色一直是透明的白,在阳光下看去,透明如蝉翼。
所幸并无大碍,而我,亦是不急着要她醒来,虽然,还是无法彻底解了她体内之毒,但是,趁此时机,可好生调理一番她的身子。辰时,将真气输于她体内,再以银针刺穴,辅以汤药喂她喝下。为她切脉时,感受她一日稳过一日的脉象,再看她慢慢的恢复血色的容颜,便是觉得比什么都要来得舒心。
开的药方,嘱客栈小二去抓了药,在廊下支了炉子,慢火熬煮汤药,可一边看着火候,一边看藤椅上熟睡如婴孩的她。只觉,光阴如斯凝缓且美好。
下雨时,抱了她,共坐廊下,听那雨打河水,别有风韵。
天晴时,抱了她,一叶扁舟,随波逐流,听那市井喧嚣声,听那婴孩啼哭声,感受那烟火气息。
她在我怀里,长睫深垂,呼吸清浅,睡颜恬淡。这样好,这样好。看着,看着,便是看痴了去。总也得轻轻俯下脸去,贴着她的脸颊,感受着那刻骨的气息眷恋的体温,才能相信,这不是梦,不是梦中幻境。
尤记,那些的幼时,伏波宫中,岁月深幽,庭前落英纷纷,总是喜欢将身子蜷缩在她怀里,鼻翼,深深浅浅的,呼吸着她的呼吸,耳畔,时断时续的,听着她说那如画风景。不知不觉,便是睡着,梦中,寻常人家,寻常院落,小院内繁花似锦,她站在繁花深处,静静的看我,静静的笑,缓缓的朝我张开双臂,低低柔柔的唤我:“烨儿——”
春光如此温煦,只要这般抱着怀里之人,世间一切于我,是如斯的美好。闭着眼,脸颊蹭了蹭怀里之人的脸颊,我不觉笑了。
“烨儿——”是她低低柔柔,微微沙哑的声音。
我眨了眨眼睫,倏然抬睫睁眸。
她……醒了。
在昏迷后的第三个午后,安安静静的,醒来。
四目相对,一时间,我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有那么的一瞬间,我清楚的捕捉到,她那眸底深处,有类似宽慰的光芒一闪而逝。那宽慰,可是因着,见我安然无恙?
她慢慢的,坐直身子,眸光四转,左右看了看,眸中便是闪过一抹笑,那笑,是我太过熟悉的笑,是她惯常用来面对世间一切事时的那笑,笑得云淡风轻,笑得波澜不惊,她甚而带了几许自我解嘲,道:“阎王到底还是不肯收我这样的女子——”